直到突然有一天,那個爲他撐起一片天空的皇長兄走了。那個始終溫和地笑着,教他馬術、陪他練劍的皇長兄,永遠也不會再策馬走在自己的身邊,耐心地教自己這個愚笨的弟弟練劍了。
也從這天起,楚南知道,自己必須成爲一個像皇長兄那樣的人。那片塌下來的天空,他要像皇長兄那樣,用強大而堅定的力量將它支撐而起。
屬於皇長兄的責任和使命,將由他來揹負。
於是他向滿目擔憂的父親微微地笑了一笑,繼而轉身隨崢嶸一併走向馬車。
“南兒!”
瑞雲王后滿是哀怨與不捨的呼喚之聲響起,楚南的腳步頓了一頓。
眼淚,就這樣簇簇地流下來,瑞雲王后痛哭着,舉步便要奔向自己的幼子,卻終被身旁的女官拉得住了。
“南兒!南兒!”瑞雲王后泣不成聲,先前刁鑽蠻橫的模樣全無,此刻站在那裡的,並不是高高在上的蜀國王后,而是一個普通的母親,一個失去了長子之後,又要送走幼子的、可憐的母親。
楚南緩緩地閉上眼睛,痛苦與不捨在他的臉上浮現,卻又轉瞬即逝。
這個年僅十二歲的消瘦少年,最後沒有回頭,而是一步,一步,堅定地走向了馬車。
“南兒!”瑞雲王后悲鳴一聲,緩緩地跌坐在地,看着楚南的背影,痛哭失聲。
崢嶸難過地看着瑞雲王后,先前對她而生的不悅,在此刻已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緩緩地擡起頭,看向了在蜀國城門上空飛揚的旗幟,那濃密而厚重的雲層裡,一定有父母和姐姐那慈愛的目光,還有楚堯哥哥那雙溫柔的眼睛,在默默地注視着自己。
“爹、娘,姐姐,你們放心吧。”崢嶸在心裡默默地說,淚光,在眼中爍爍閃耀,“楚堯哥哥,你放心吧,我一定會守護着楚南殿下,讓他平安歸來,成爲蜀國合格的王者。就像……你一樣。”
風,吹起崢嶸的衣袂翻飛,她的倩影,她的誓言,就這樣印在蜀國這片飽受了戰火洗禮的土地之上,等待着它最後被實現。
楚明西在不遠處,面色陰沉地看着崢嶸,看着楚南,脣邊,綻出一抹冷酷笑意。
***
啓程了。
馬車軲轆着前行,一路顛簸。
暮色已然降臨,車廂裡昏暗一片。
因車廂裡的一切都是安靜的,便使得車外的聲音無比清晰地傳了進來。馬車周圍是略有些嘈雜的、夾雜着腳步聲和馬蹄聲的聲響,其間,還有燕軍士兵的笑罵和叫嚷。
即便不用看,崢嶸也可以很清楚地分辨出來哪些聲音是鄭軍的,哪些是燕軍的。燕軍喧雜,而鄭軍,在東方玄旗下的那些士兵,是從來都不會發出雜音的。他們就這樣沉默着,堅定地追隨着他們的北靜王一路前行,只要東方玄一聲令下,他們便會義無反顧地執行他的命令,絕不退縮。
出身於武將之家,崢嶸自然知道,這種軍隊,是世上最可怕的隊伍。
來自於五湖四海的人們,說着不同地域的語言,有着不同的生活習慣和思想,卻能夠在這樣的一個人的威嚴之下,保持同樣沉默,邁出同樣的步伐,這是一種怎樣可怕的力量!而東方玄,又是一個怎樣的可怕男人?!
崢嶸已然不難想象,爲什麼號稱有“蜀國第一軍”之稱的“忠勇軍”會敗在東方玄的手下,單從練兵之上,東方玄……便已然勝了一籌呵……
“楚南殿下,您喝點水罷。”侍女流星的聲音將崢嶸從失神中喚醒,她看到流星拿出一個水囊,恭敬地遞到了楚南的面前,道,“自從出發以來,您連口水都沒喝呢。”
楚南緩緩睜開了眼睛。
跟其他皇子相比,楚南的體質並不算好,這也是他的武藝一直建樹不高的原因。長途的跋涉,讓楚南原本白皙的臉色愈發顯得蒼白,神情裡也有說不出的疲憊。看到流星遞過來的水,楚南微微皺了皺眉,道:“不必,我不想喝。”
“可是殿下……”流星正欲說些什麼,卻見崢嶸從隨身帶着的包裹裡拿出了一樣東西,遞到了楚南的面前。
那是一枚澄黃的南橘,色澤明豔,圓潤飽滿,芬芳四溢。僅聞着,便覺清香無比,垂涎欲滴了。
“這是……南橘!”楚南的臉上頓時綻放出了笑容,他拿過南橘,笑道,“你竟帶了南橘!”
“是呀,我們郡主特地命奴婢帶着的,說這是殿下最愛吃的!”木棉笑着說道。
“特地帶着的?”楚南微微地怔了怔,看着崢嶸的眼裡,閃過了一抹動容。
“哼,既然隨殿下同行,還妄稱什麼郡主。難不成還以爲這裡是蜀國,要我們侍奉你嗎?”流星不滿地看着崢嶸,奚落道。
“你說什麼?”木棉頓時火了,正欲教訓流星,卻被崢嶸攔下了。
“她說得對,木棉。我既然放棄了貴族身份,隨殿下前往鄭國,自然不可再稱呼我爲郡主。以後,我就與你們一樣,你就叫我崢嶸。”
“這……”木棉怔住了。她伺候了郡主這麼多年,怎能做到直呼郡主名字?然而……她也明白,郡主說的是對的,他們乃是以人質身份前往鄭國的,自然要低調謹慎。除了聽從郡主的吩咐,木棉沒有別的選擇。
“是,郡……哦不,崢嶸姐姐。”木棉低下頭,難過地道。
聞聽崢嶸這般說,流星雖還有不快,但卻也只能悻悻地,不再說什麼了。
“崢嶸,委屈你了。”楚南由衷地道。
“殿下言重了,崢嶸是自願隨殿下前往鄭國的,何來委屈之說。”崢嶸微笑着說着,又道,“南橘口感酸甜,止渴生津,還能提神,最適合旅途中食用,殿下請用罷。”
楚南看了看手中的南橘,終是面露笑容,將它剝開來吃了。
這時候的楚南,纔像一個十二歲少年應有的模樣,歡快、灑脫而又無憂無慮。
只是這笑容……又能在這張臉上出現多久呢?
崢嶸的心中,浮上了些許悲哀。
在鄭國那樣一個異國之都,這個文弱的少年,還能露出這樣歡快的笑容嗎?
“華公公,王爺吩咐,就地休息,明日進京。”
突然,外面傳來了一聲喊話。
就地休息?
崢嶸的眸中,有疑惑的光芒一閃而過。
“王爺!”華公公喊道,“奴才急着進京覆命呢,能否勞您的士兵們連夜再趕一段路?”
“哈哈,華公公,”東方玄在前方笑道,“天色已晚,車勞馬頓,不宜前行,就算是我的士兵們不怕累,但燕國的兄弟怎麼辦?再說,車裡的七皇子和美人們若是不休息一下,華公公就不擔心她們會累壞麼?”
“如此說來,還要多謝王爺憐香惜玉了。”華公公不冷不熱地回答。
東方玄在前面打了一個哈哈。
馬車就這樣停了下來。
“這個東方玄到底在唱哪一齣?”木棉奇怪地道,“天色剛剛黯下來,就說什麼天色已晚了?難道他不急着回左京嗎?”
“就你想得多,”楚南的另外一個侍女玲瓏斥道,“你一個下人皮糙肉厚的倒是沒什麼,但是我們殿下顛簸了一路,早就累了乏了,歇息一下自然是好的。”
“就是。”流星也在一旁附和。
“你……”木棉生氣地瞪着玲瓏和流星,一路上,這兩個侍女沒少頂撞和難爲自己與郡主。木棉早就看她們不順眼,想要好好教訓她們一下。
跟在楚南身邊的,一共有八名侍女,四名侍衛,兩位嬤嬤。因馬車並不寬敞,所以除了崢嶸、木棉和玲瓏、流星幾個品級高一些的侍女,並香伶、雅風這兩個二等宮女,其他人都乘坐着後面的小馬車,隨時待命。其中香伶和雅風比較溫和,並不愛挑事,但玲瓏和流星因爲自幼便服侍在楚南身邊,所以十分的肆意妄爲。再加上宮裡流傳的、關於崢嶸不好的傳聞,玲瓏和流星便對崢嶸更多了幾分的厭惡。
“行了,你們少說兩句。”楚南不悅地責備道,“崢嶸這一路上都在容忍你們的無禮,你們不僅不知感激,沒有悔改之意,反而還變本加厲,難道就不知道羞愧嗎?”
玲瓏和流星對視一眼,臉上,卻並未出現半分愧疚,有的,只是對於崢嶸的不屑與憤懣。兩個人的神情自然被楚南看在眼裡,他氣惱地指着玲瓏和流星道:“這是最後一次,若本皇子再聽到你們這般對待崢嶸,你們就下車,回蜀國去。”
許是由於氣極所致,楚南說完便咳了起來,唬得玲瓏和流星都齊齊變了臉色,連聲道“奴婢不敢了”。
“殿下何必生氣呢,玲瓏和流星都是自幼便服侍於您的,難免替您多想些。”崢嶸急忙扶住楚南,替他輕拍後背。
其實崢嶸知道,玲瓏和流星之所以會這樣對待自己,基本原因,是因爲瑞雲王后將自己是天煞孤星的事情公佈於後宮了。後宮,是一個永遠沒有秘密的地方,崢嶸相信,用不了一盞茶的工夫,自己克人害人的掃把星名聲就會傳遍後宮的每一個角落。玲瓏和流星她們兩個,恐怕想聽不到都難罷。
不過,正如太后娘娘所說,如果在別人之前,自己先被流言打敗的話,那就真的註定是個弱者,永遠不配去保護對自己而言重要的人呢……
所以崢嶸決定從現在開始不去介意這些所謂的流言與緋語,只要自己不去介意,別人,最終也會將它遺忘。
她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