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喚主僕三人穿小巷走小徑, 過了許多時候,終於在城東一條弄堂深處停下, 叩開一家青瓦白牆的人家的大門, 聽得一個男子在開門時問:“誰?”
月喚道:“是我。”
男子認得她的聲音, 將門拉開來,躬身笑道:“來了?”
月喚淡淡道:“來了。”
靜好看着往日裡在馮家時常見到的小隨從, 雖是早就猜出了七八分的事情, 卻仍舊小小的吃了一驚。小隨從也是, 看着靜好, 眼中有驚訝之色一閃而過。靜好莫名心虛, 忙又垂下頭去,低眉斂目地盯着自己的腳尖看, 一聲也不敢吭。
小隨從開門放她主僕三人入內後, 又探頭出來四下裡瞧了一瞧, 見周圍確無可疑之人,方纔放心,從裡把門重新給閂上了。
馮憐憐早已在屋內候着了, 身邊還有一個打扮得妖妖嬈嬈的中年婦人, 馮憐憐與她正在吃茶, 見月喚到來, 把婦人打發出去, 回頭抱怨月喚道:“等了你這許久,把我躁得跟什麼似的,還以爲你來不了了呢。”
月喚道:“這不是來了麼。”
馮憐憐瞄了眼靜好, 悄聲道:“你怎麼帶了這麼多人出來,這麼多女人家走在一起,不怕太扎眼了麼?”又道,“統共幾千兩銀子,將來要養這麼多人,如何夠用?”
月喚看着門外以她的心肝寶貝花點子換來的靜好,嘆一口氣,無奈道:“不打緊,她們兩個跟了我很長時候,我對她們放心得很。至於銀子,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守在門口,豎着耳朵偷聽裡間說話聲的靜好不禁長長舒了一口氣。
三言兩語閒話說完,馮憐憐開箱取銀票與銀子、以及首飾等,一面說道:“他已經找好了船,我們今天夜裡就起程,聽我一句勸,跟我一同走,如若不然,嘉興城這麼小,若是叫溫家人打聽出行蹤來,以他那個人的性子,又怎麼會輕易放過你?必定要來尋仇的。”
月喚搖頭:“他去雲南,還不曉得能不能活着回來……”頓了一頓,又道,“他們家舉家遷回桐城去了,他即便能夠活命,家中還有大小老婆一堆,今後他家老太太還會給他張羅迎新姨娘進門,我再怎樣,也不過是一個姨娘罷了。在他們那樣的人家裡面,一個姨娘算什麼?我的這點事情,大約會使他氣惱一陣子,十天半個月過後,只怕也就丟到腦後去了。”
馮憐憐道:“你既然執意留在嘉興,那也由得你。”把盛放首飾的珠寶匣子推給她,銀票也盡數清點出來,統共六千整數:“銀票都還你,只是放在我這裡的現銀都被花掉了,本來零零碎碎的加起來,也有二三百兩,我拿出二百兩送給了乾孃……”
月喚道:“叫她老人家擔了這些風險,送她銀兩,原是應該的。”銀票數出一千兩來,並兩枚金簪子一起放到馮憐憐手心上,合攏她的手指,又起身福了一福,向她道謝:“此番多虧了姐姐幫忙,這些銀票,便當做是我送與姐姐的賀禮。”
馮憐憐也不與她客氣,將銀票收好,飛快地向院中瞄一眼,面色微紅:“當初看他餓倒在門口,便叫人送了碗剩飯給他……不過是無心之舉,並不圖他回報的,誰料想會與他走到這一步……”
紅着臉,默默追憶了一會兒往事,又與月喚道:“你肯信我,將一家一當都交給我收着,說實話,我有時想想,心口就要發熱,反而想向你道一聲謝呢。謝你信我,謝你不拿我當外人。妹妹做事比男人家還多三分俠氣,叫我好生敬佩,你若是男子,我必定要死心塌地跟着你的。”說到這裡,莞爾一笑,道,“不過,我與妹妹相識一場,也不枉此生了。這回幫了你的忙不假,但這一個忙卻不值這麼多銀子,只是,蔡德亮是出了名的孤寒慳吝,我在蔡家沒積攢多少銀子下來,也就幾件首飾還值些錢,衣裳布匹又帶不出來,只好舔着臉收下了。大恩不言謝,妹妹萬事小心,咱們各自珍重。”
月喚說道:“我阿孃從前常說,好人有好報,姐姐古道熱腸,必會一生平安的。待你們回到家鄉,購置房屋田地,生兒育女,跟他好生把日子過下去。”話尚未落音,便見馮憐憐變了臉色,一怔之下,才知自己嘴滑,說錯了話。
馮憐憐冷笑道:“生兒育女是不用想了,還在堂子裡的時候,我這身子的根底便已壞掉了,還怎麼生的出。這一輩子,便是耗子也生不出一隻了。”噗嗤一樂,忽然又轉柔聲細語,“幸而他說過並不在乎這些的。”
正說着話,小隨從隔着窗子問道:“姑娘中午想吃些什麼,我好與乾孃去準備。”
馮憐憐沒好氣地斥責道:“這邊正忙着,無事不要來打攪!一點點大的事情都要來問我,自己沒有腦子,不會想麼!”
月喚心中倒有些好笑起來,這二人只怕早已做成了夫妻,一個卻仍舊動輒喝斥,像訓三歲孩童;另一個也是,稱呼不改,還是以姑娘相稱,當自己是僕從小廝。真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
馮憐憐喝走小隨從,交代月喚道:“我今晚便要乘船走了,這裡你頂多再住上個三五天,切記不可久留,乾孃那人,心雖不壞,但最是看重銀錢,你不能十分信她。再者,日子久了,我和她的關係,難保不被人打聽出來。”
月喚動容,捉住她的手,道:“我省得,只住兩天,打算大後天一早就走的。”
馮憐憐默然,半響,說道:“我只擔心一個,你若是太早露面,叫人瞧見,溫鳳樓如何肯善罷甘休?”
月喚搖頭,慢慢道:“他急着要去雲南的,他二哥那裡水深火熱,他哪有功夫和我一個姨娘耗。”和馮憐憐靠得近了些,一股脂粉香氣飄進鼻子,胸口泛惡,趕緊鬆開她的手。
馮憐憐看她面色不太好的樣子,關切道:“你這是怎麼了?莫不是病了罷?”
月喚笑道:“昨夜一夜沒睡好,大約是受了點涼。”
溫家,月喚逃走,溫家老太太灰心、驚怒之下,忽然吐了血。她病了已有一陣子了,因着鳳台的事情,又大受打擊,許多天來,全靠一口氣硬撐着罷了,此刻聽說月喚與人合夥騙鳳樓銀子後出逃,驚怒之下,終於抵受不住,沒等到水生過來,便即口吐鮮血,身子往後一歪,暈死了過去。
許夫人等幾個女人家圍着老太太慟哭,又是掐人中,又是灌湯藥,又是去請大夫。及至大夫過來,紮了幾針,老太太方纔慢悠悠醒轉了過來,話卻已說不出,一雙眼睛倒始終圓睜着。
大夫爲老太太把了把脈,暗暗嘆一口氣,把許夫人請到一旁說話:“恕老夫直言,老太太如今已是藥石罔效,請及早預備後事爲是……”
鳳樓趕來,往老太太牀頭一跪,握住老太太一雙老手,咬牙切齒地問人:“早上我來的時候還好好的,怎麼就成了這個樣子?”
諸人看他面目猙獰,臉上似是罩着一團大大的烏雲,哪個敢搭腔?不敢同他說話,卻將眼睛俱看向香梨。
許夫人適才聽說月喚逃走,但覺心上一根刺、眼中一顆釘除了去,心內大是快意,幾乎要拍手叫起好來,及至老太太暈死後,方纔感覺出害怕來,指着跪在一旁低低哭泣的香梨,發作道:“老太太被生生氣死,你現在可高興了?枉老太太素日裡那樣疼你!”
香梨擡頭,與她對視:“瞧小姐這話說的,氣死老太太的,難道不是逃走的鐘月喚麼?我即便現在不說,難道老太太路上便察覺不到了麼?一個大活人不見了,能騙得過誰去?在半路上暈過去,便是連煎碗藥都不容易,難道比在家裡更好麼?”
許夫人從未見過香梨擰着眉毛斜着眼睛的模樣兒,被她當着面一通搶白,不由得就在怔了一怔,一下子倒愣住了。但老太太如今成了這個樣子,她心亂如麻,腦子裡亂糟糟的,就沒再說什麼了。
許夫人忙着哭老太太,一時無話,美嬋此刻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話都說不出,就衝香梨乾瞪眼。但許夫人身邊跟着的婆子橫行霸道慣了,可就不願意了,一個衝着香梨撇嘴斜眼的冷笑,一個說道:“你口氣倒大,嚇了我們好大一跳,還當哪個人在和我們小姐說話,都差點忘了你是二姨娘。人家不知道的,聽你口氣,還要以爲是什麼正經主子呢。”
這兩個婆子也是溫家出去的人。溫家人說話都一個德行,打人只打臉,傷人專傷心。溫家落魄至此,香梨早已不將他們放在眼裡,卻叫這婆子的話氣得口眼冒火,七竅生煙,礙於鳳樓在,並不敢再頂撞,只是拿眼死死盯着這兩個人。
風樓見老太太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眼見是不行了,卻將一雙老眼圓睜着,顯見是心有牽掛,無論如何也不願就此離去。遂強忍悲痛,眼中淚水拭去,爬起身來,俯身去老太太耳邊,柔聲道:“老太太,你且放心去,萬事有孫子在。”
這番話說了,老太太卻仍舊不閉眼,喉嚨裡一口痰滾動着,似是想說什麼話。鳳樓側首傾聽,聽得老太太在喉嚨裡似乎是在說:“卿……卿姐兒……”
鳳樓眼圈又是一紅,回首與人道:“卿姐兒的骨灰可取回來了?”
許夫人道:“老太太早想到了,昨天就命人從普濟寺領了回來,道是今天要帶回去,在外間擱着呢。”
鳳樓道:“取來。”
裝有卿姐兒骨灰的罈子抱來,鳳樓接過,放到老太太身邊,老太太雖無力去拿,眼睛卻瞧得見,頗覺欣慰似的,嘴角似有一絲笑意浮起,但仍舊不願就此閉眼。
許夫人趴在牀尾,抱着老太太的腿,拉着老太太的手,哭得跟什麼似的,上氣不接下氣:“老太太,卿姐兒這不是來了麼!有她在,你們在地下也有個伴兒……我們都好好的,你還有什麼放心不下的?哎喲喲,都是我們無用,叫你老人家活着時受了許多驚嚇,走的時候又是這麼個情形,我的親孃!”
鳳樓重又俯身,嘴湊到老太太耳邊:“老太太,不用你老人家說,孫子又豈會放過她?有道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眼下二哥的事要緊,待從雲南回來後,孫子自會去尋她報仇,親手取她性命,以報今日之仇,以告慰老太太在天之靈。”
老太太喉嚨裡短一下長一下的喘息聲漸漸平息,萬般留戀地將鳳樓的臉孔瞧上最後一眼,慢慢闔上雙目,終於捨得嚥下了這一口氣。
作者有話要說: 感覺古言大家留評都不怎麼踊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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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感謝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