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 五月苦苦趁爸爸回家吃飯時,趴在窗戶前苦苦哀求:“把我手機拿來, 讓我打個電話好不好?我要和公司同事說一聲。明天就開工上班了,他們看我不出現, 會爲我擔心的……”
鍾爸爸生氣瞪眼,示意她住口:“上海的工作、上海的同事都不要去想了,給人家打工而已, 搞得自己跟多重要似的。沒有你, 人家公司照樣開,地球照樣轉, 你以後不會去那裡了, 隨便他們怎麼說。手機等辦好婚禮就給你。”
“可是我所有的東西都在那裡,我的同事和朋友都在那裡, 即便不回上海, 至少要和他們說一聲對不對?這樣不聲不響的就不出現了, 算什麼呢?”
“工作都不要了, 那些東西算什麼!初八那天我帶你去市裡採購, 需要什麼, 到時一起買, 只要有錢, 什麼買不到?”
“爸, 你放我出去,我以後一年賺二十萬、三十萬給你,一輩子嫁不出去也不後悔, 更不會怪你們,好不好?”
“你好我不好!你嫁不出去,我一張臉往哪擱?也不想想自己的年齡,話說得輕飄飄的!你現在恨我,以後感激我都來不及!”
她還要再說下去,鍾爸爸不耐煩聽下去了,他下午還要去市裡銀行存錢,申請提前還貸。三十多萬的房貸,一下子還掉二十萬,一身重擔,卸去大半,輕鬆無比。
初六,津九開工的日子。五月天不亮就爬起來,趴在窗戶前等家潤回來,家潤是她眼下最後的希望了。眼睜睜地等到上午十點多,家潤還不見影子,問了鍾奶奶,說他社會實踐活動結束後,和同學跑到青島玩耍去了,要到後天才能回來。她請奶奶打電話給家潤,說自己還在家裡,叫他早點回家來。鍾奶奶用“你當我是白癡嗎”的眼神看她一眼,不聲不響走了。
她終於絕望,重新躺倒在牀,低燒又起。又躺了一躺,心裡也漸漸想得開了。家潤即便回來,想必也無能爲力。於是不再抱任何希望,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上海的那些她所喜歡的人,她所經歷的那些事,她的夢想和未來,漸漸的,也終於成爲腦中散發着帶有微苦香氣的回憶。
上午十一點左右,鍾奶奶拎着大紅被面被裡和棉花去二嬸家趕工,給她縫結婚用的新被子,鍾媽媽手腳慢,手藝又不行,鍾奶奶看不慣她,乾脆去找二兒媳幫忙。鍾爸爸也出了門,他要去街上採購陪嫁用的牀上四件套。家電傢俱等他以時間匆忙來不及準備爲由,一樣都不打算買,但棉被枕頭什麼的得準備兩牀,否則叫人說起來,彩禮麼收了二十萬,陪嫁麼一分不出,也太難看。
鍾媽媽聽五月房間這會兒悄無聲息,總歸有點不放心,回自己房間四處翻找,終於從鍾爸爸換下的一件髒外套的口袋裡找出鑰匙,開門進去看看女兒有無退燒。五月睡在牀上,怔怔地盯着媽媽看,像是不認識她似的,問道:“你來幹什麼?”
鍾媽媽給她倒了杯水放在牀頭,擰了一把熱毛巾,在牀頭坐下來,給她慢慢擦臉擦手,一邊輕聲細語開解她說:“結過婚以後,你馬上就能出去工作了。你和讓清兩個,一個派出所,一個郵政局,不知道要有多少人羨慕你們呢。我們這種小地方,家裡沒有關係的,郵政局這樣的單位想進也進不了,你雖然沒能去上大學,結果不還是和上了大學一樣嗎?所以說女孩子生得好不如嫁得好……”
五月忍不住冷笑:“說得好聽,你們看中的,不過是彩禮罷了。如果人家不給二十萬彩禮,你們會答應嗎?別人家要十萬八萬最多了,你們獅子大開口,一口價二十萬。請問這是爲什麼呢?把我大價錢賣給人家了,還要說爲我好,好話壞話都讓你們說盡了。媽媽,你有沒有聽說過那句話:把別人當傻瓜的人才是真正的傻瓜呢。”
鍾媽媽用苦笑掩飾難堪:“這孩子,天底下哪有不爲子女着想的父母?”
“把彩禮的二十萬給我帶着出嫁,才叫是爲我着想呢。請問,我的彩禮錢呢,只怕已經不在了吧?給我留下一分錢了沒有?”五月望着媽媽,微微笑着,“還有你,每天早上煮個雞蛋都要分三六九等,我吃洋雞蛋,家潤吃草雞蛋。媽媽,你真當我沒有知覺麼?農村人重男輕女的不少,但做到你和爸爸這個地步的,怕也不多吧?”
鍾媽媽臉“騰”地紅了,忙別過臉去,不敢對上女兒的目光,替自己辯解說:“媽媽不是故意這樣,只是多年來的習慣,一下子沒想到……媽媽從明天就改掉,以後再也不這樣對你了。”
五月幽幽嘆口氣:“不用啦。”
聽女兒嘆氣,不知道爲什麼,鍾媽媽忽然心口莫名一酸,眼淚當時就流了出來:“別這樣說媽媽,媽媽馬上就改,以後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你儘管說出來就好了。媽媽就你一個女兒了,對你難道還能有什麼壞心嗎!”擦擦眼淚,又說,“我對你弟弟偏心一點是有的,但要說我不心疼你,那就是天打雷劈了。就拿煮雞蛋來說,媽媽也只給你們兩個小孩子煮……”
五月望着天花板,眼光空洞無神,自言自語說:“知道嗎,我以前經常想,將來我結了婚,有了小孩子,我就會讓你們看看,我會怎麼和小孩子說話,身爲父母,應該怎麼去對待他們,怎麼樣和他們相處……媽媽,雖然我從來不說,但你和爸爸對我好不好,我心裡都清楚着呢。”
五月的語調淡淡,話語的苦澀之意卻令人爲之心酸,鍾媽媽捂着臉痛哭出聲,眼淚嘩啦啦的淌:“你這孩子,我有錯的地方,心裡卻是一樣疼你們的……好好的,又說這些話幹什麼,都說了我會改了,我改還不行?”
“我說了不用啦。”五月慢慢爬坐起來,問道,“媽媽,你嫁給爸爸,這些年幸福嗎?”
鍾媽媽用一聲長嘆來代替回答,出了一會神,才說道:“媽媽有你們兩個孩子就夠了,看見你們兩個好好的,相互幫襯着,媽媽心裡就滿足了。”
五月把腦袋偎在媽媽身上:“昨天說你心狠,對不起。你一輩子也算不上命好,年輕時和爸爸吵了那麼多年,接着出走,生了兩個女兒,一個送走了,另一個也不愛你了……”
鍾媽媽一怔:“你這孩子說什麼胡話?什麼不愛我了?”
五月擡頭,望着鍾媽媽的眼睛,恍恍惚惚卻又明明白白說道:“我以前做什麼事情之前,都會想到你們,我會想:爸媽會不會不開心?會不會對我失望?他們希不希望我這樣做?所以這些年,我爲了讓你們高興,努力地去做一個聽話的乖孩子,一步路都不敢走錯,一件事情都不敢做錯,一句嘴也不和你們頂……但是現在就不會了,因爲我剛剛終於看開了。”說完,面上浮現意味不明的飄忽笑容,“媽媽,你們這一次真的傷到我的心了,所以我不愛你了,一點都不愛了。我當初要是沒有出生在你們家該有多好,我寧願你那個時候把我送走……唉。”
世界上再沒有這樣更能令一個母親更爲難過的話語了。鍾媽媽雖是千千萬萬重男輕女、養兒防老大軍中的一員,但本性溫順善良,五月偏軟弱內向的性格就是遺傳自她。這個世界上,除了家潤以外,她最在意的,也就是五月這個女兒了。今天忽然從女兒口中聽到這些話,無異於晴天霹靂,一顆心都碎掉了,又是氣憤又是難過。一邊哭着,一邊擡手往女兒身上拍打:“你個壞孩子,平時不聲不響的,突然就說出這樣的話來,你是不是想叫我難過死!”
五月擡手爲媽媽拭去面龐上的淚水,說:“媽媽,我本來還很生你的氣,很氣很氣,但是一想到你兩個女兒一個都留不住,一個都不愛你,心裡又爲你感到難過。我和七月的命不好,生在你們家,從小受到那麼多傷害,但是你也沒比我和七月強到哪裡去……唉,我的心好累,不想再聽見你說話了,你出去好不好?”
她連連提起七月,鍾媽媽腦中不由自主就浮現六歲的七月被抱走那一天的情形來。那一天,七月從幼兒園被鍾爸爸領回來,鍾爸爸告訴她回去找姐姐,姐姐在家裡等着她。她乖乖地跟着爸爸回到家中,結果家裡沒有姐姐,等着她的,是隻見過一次面的堂舅一家人。鍾媽媽告訴她說,從今天起,她就要做舅舅家的女兒了。
七月被養母強行抱走時,急得大喊大叫,哭出一頭一臉的汗水,撕心裂肺般地喊着姐姐。她不喊爸爸,也不叫媽媽,她只喊姐姐一個人。但怎麼喊,也沒有人答應她,然後她就喊姐姐的名字:“鍾五月,鍾五月——你不在家裡等着我,你跑去哪裡啦?你不管我,我也不要你啦,你再不來,我一輩子都不理你啦——”
六歲的七月一邊哭喊,一邊在養母懷裡拼死掙扎,養母抱不住她,只好把她交給養父。養父抱着她才走了幾步路,她就因爲哭得太過厲害而渾身抽搐,暈厥在養父懷中。
鍾媽媽想起七月,熱淚滾滾而下,無論如何也止不住,心臟一陣陣的抽痛,再看看眼前面色蒼白、一臉疲倦的五月,忽然有點害怕起來,連聲問:“你這孩子,你對我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
五月望着她又是恍惚一笑,然後慢慢躺下去,拉上被子,把臉蓋住,半天,輕聲說:“媽媽,以後……以後你別怪我好不好?”
晉*江*獨*家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