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樓率人走了。她爹和哥哥傍晚從各處回來,一家子人對着院子裡滿坑滿谷、堆成小山似的聘禮呲牙咧嘴,唉聲嘆氣。
她大哥二哥想去告官,物證人證俱在,一告一個準。但她爹是官府老爺們口中的良民,良民們一般都老實膽小,頂頂聽話,最怕的就是惹上麻煩事。
她爹勸說兩個兒子:“窮不和富鬥,民不與官爭!”又說去年鄰鎮兩家人家打官司,官司報上衙門,縣令大人先不問案情,卻把原告被告都拘押起來,關到大牢裡頭去。兩族裡的人都被傳去當證人,卻又不審不判,一拘就是許多天,兩家人家牢飯都吃得吐了,卻不得回家,只能給那官老爺送銀子,送得官老爺滿意了,這才升堂審理。
其實說起來,這兩家的官司也沒什麼難打的,就是原告家的大黃狗咬死了被告家的蘆花雞,原告去找被告賠,被告起先不承認,後在鄰居的調停下賠了一隻掉毛的老公雞。原告自然不滿意,兩家便又吵鬧了起來,末了,原告給被告放狗咬傷了腿。原告一怒之下,這纔去縣衙打官司的。這下好了,一場官司打下來,非但原告與被告傾家蕩產,便是連族裡的人也都無端端地遭了秧。
她爹給她兩個哥哥講這番大道理的時候,她娘與兩個嫂子摸着箱籠裡亮瞎人眼的綾羅綢緞,口中喃喃自語,也不知道在嘀咕些什麼。
至於她,她顧不得聽她爹那番的道理,也無暇去看院中堆放的那些東西啦。她跑到後院,從井裡打了新鮮冰涼的井水上來,把臉浸進去,洗了又洗,泡了又泡。
她家人着實愁了好幾天,後見溫家二少沒有來作怪,竟然又都漸漸地放了心。她一家子人膽兒小,心卻大。你一句“不打緊,皇天菩薩在上,姓溫的敢大白天日的來搶人?咱家兩個兒子是白養的?”我一句“咱們這小燈鎮是個沒王法的地兒麼?怕他怎地?”車軲轆話翻來覆去地說。
最後她爹又總結說:好在女兒即將要與羅秀才成親,等神不知鬼不覺地嫁到了羅家,待那鳳樓察覺時,只怕女兒與羅秀才連小娃娃都抱上了,姓溫的也就只好撒手撂開了。至於這些聘禮,到時一文不少地還給他便是。
如此相互寬慰着開解着,後來竟漸漸地不將溫家二少強下聘禮這檔子事放在眼裡了。
幾日過後,到了成親的日子,羅秀才率了迎親隊伍來了。雖說迎親的隊伍,但稀稀拉拉的也沒幾個人,大紅花轎卻是嶄嶄新的,五大三粗的喜娘也跟來了一個。
那一天,天還不亮,她就被拽起了牀。天邊還掛着一輪殘月,說紅不紅,說黃不黃的,倒有點像是滲着紅油的鹹鴨蛋。鹹鴨蛋她也愛吃,但她更愛吃水鋪蛋,多放點糖,要是再加點酒釀,那就更好了。
她昨夜和大嫂的孃家妹妹小滿說了半夜的話,沒睡夠,這時腦子裡便有些迷糊,只得由着她娘和嫂子們一通折騰,等收拾穿戴完畢,阿孃又親手煮了一碗芝麻餡兒的湯圓給她吃下去,絮絮叨叨交代了好些話,拉着她的手淌了好些淚,說:“我的兒,咱們鍾家好不容易嫁一回女,大喜的事情,本想風風光光操辦上一回……如今卻不敢張揚,親戚們都沒敢請全,鎮上人也不知道咱們家要辦喜事……妹妹呀,我的兒,真是委屈你了!”
她的心思卻不在這些排場上面。一碗湯圓只有六隻,個頭又不大,僅吃了個半飽,正琢磨着是否能夠跟阿孃要些點心揣在懷裡以備萬一時,她養的花點子貓也不知從哪裡竄過來,猛地撲到她身上去,像是知道她要遠離一般。她心裡捨不得花點子貓,眼淚也就滴滴答答地落了下來。
阿孃才囉嗦完,輪到她娘說話了,她娘說這婚事辦得馬虎,似乎有點說不過去,但是也沒有辦法。又交代她晚上就寢前,一定要仔細看牀下窗外有沒有鬧洞房的人藏着,以防被人看了笑話去。還說:“我當年和你爹成親都過了半個月,半夜裡都還有促狹鬼蹲在咱家窗下偷聽,這且不算,聽完,臨走時,還要往咱家房頂上丟石子兒,往窗紙上糊泥巴,氣得我……我呸!”
小滿和兩個嫂子一面點頭附和,一面捂着嘴偷笑。
她和花點子貓抱在一起難分難捨,她娘忍無可忍,把貓給搶下來,趕跑了,好笑又好氣地嗔怪她:“你對你孃老子都沒有對這貓好。這家裡我看你捨不得的就這隻貓!你捨不得也沒用,天底下沒有抱着貓上花轎的新娘子!”
吉時到,她被大哥背上了轎子。這纔剛剛坐穩,外頭卻忽然喧譁起來,再過了一時,喧譁聲變成了打鬥聲,打鬥聲裡還夾雜着女人們的尖叫喧嚷,轎伕們本已擡起了花轎,此時竟“砰”地一聲,把花轎往地上一丟,嘴裡嚷着叫着,四散跑了。
她心砰砰直跳,在花轎內再也坐不住了,顧不得新娘子應有的矜持,掀起矇住頭臉的蓋頭一角,伸頭纔要從轎窗往外看,一隻男子的胳膊卻已伸了進來,一把撈起她的手腕,生生將她從花轎內拉扯了出去。
這男子正是鳳樓。他也是一身大紅吉服,胸前扎着一朵鮮豔飽滿的紅綢做就的紅花,只是袖子捲起了老高,像是才和人家打過架的樣子。他身後還停着一隊家奴組編而成的迎親隊伍,迎親隊伍規模甚是浩大。迎親的家奴們個個摩拳擦掌,偏又面帶喜色。她的原配新郎官羅秀才正被兩個五大三粗的家奴按着,面上又是青紫一片,神情說不上是欲哭無淚,還是悲痛欲絕,他帶來的迎親隊伍也不知道被打到哪裡去了。
鳳樓將她拉出花轎,不愧是娶過大小兩個老婆的人,曉得新娘子腳不可落地,等她被扯出花轎後,一把就把她給抄了起來,不過轉眼間,就把她給塞到另一頂更爲寬敞舒適的轎子裡頭去了。她腿顫身軟,驚叫一聲,撲通一聲就歪倒在花轎裡,正伸頭試圖往外掙扎,頭上的紅蓋頭忽地被掀起一角,她擡眼,就對上鳳樓的一雙桃花眼。
鳳樓看着她的臉半響,口中不可自抑地微微吸了一口氣,隨即俯身盯着她的眼睛,面上半笑不笑,語調不陰不陽:“小辣椒,不是說好了等我來迎娶的麼?竟敢揹着我另嫁他人?可是欠收拾?”
五月幾乎要睡着的時候,忽然被噼噼啪啪的一陣掌聲驚醒,猛地睜開眼睛,卻發現原來是電視裡有人鼓掌。電視里正在播放一個訪談節目。主持人的面孔不認得,被採訪的那個是個四十來歲的女強人。女強人上身是一件開襟羊毛衫,下面則是一條亞麻布料的闊腳褲,一身裝扮幹練大方,談吐也極其清晰有條理。
女強人正對着攝像機侃侃而談:“……就像我從前說過的那樣,我家在陝西農村,在我讀書求學的那個年代,那個地方是你們所想象不出來的窮。所幸的是,我的爸爸並不像鄰居那樣重男輕女,他供我上了學,初中畢業,又供我上了高中,最後上到了大學。我在高中時,鄰桌是一個男孩子,他的父母在我們當地的政府機關工作,家裡條件可以說極其優越,他本身個子高高,成績優異,長得極其……”
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掩嘴笑了一笑:“總之他那時是個老師喜愛、同學愛慕的對象。每個學校裡幾乎都有這樣的存在,你能明白嗎?”得到主持人肯定的答覆後,又接着說道,“我那時就明白這樣一個道理了:以我這樣的條件,也只有讀書才能和他坐在一起。除此以外,別無捷徑。
“爲了能和他坐在一起,我每一天從睜開眼睛就是學習,一旦某一次考得不好,不用父母說,我自己都會狠狠地懲罰自己,罰自己餓肚子……”大約是動了感情,她的眼圈有點發紅,嗓音哽了一哽,“後來,他考上了大學,我通過自己的努力也上了和他同一所大學,選了和他一樣的專業。然而,我即便這樣努力,他卻從未注意到我。我明白,他這樣受矚目的男孩子是不會輕易將目光停留在我這樣的醜小鴨的身上的。
“我從始至終都明白:以我的條件,要想走他走過的路,和他看一樣的風景,和他並肩站在一起,我只有一件武器,那就是學習。大學裡,我還是拼了命的讀書學習,從早到晚,從白到黑。四年過後,他出國留學,而我,也提交了申請,和他依然是同一所大學。他有獎學金,我自然也有,全額。
“到了國外以後,他這一次終於注意到了我的存在。終於,我能夠和他走同樣的路,和他看一樣的風景。如大家所知道的那樣,我們最後走到了一起,而這個時候,我的優秀已足以彌補我出身的不足並打消他父母所有的顧慮。”
說到這裡,她莞爾一笑:“現在,他在華爾街工作,而我自己經營一家公司。有時,我因爲工作忙,晚上回去的晚了,他則會爲我在門前留一盞燈……你能明白嗎?每天我晚歸時,看到門口亮起的那盞燈,我有時會忍不住想要掉淚,要不是我當初那樣努力……我們都已經有了三個孩子了,但是他對我,還是像初戀那會一樣愛護。所以,”女強人按了按眼角,哽咽着總結道,“所以我想說的是,這個世界上,你若想爭取到什麼想要爭取的東西,只有靠自己的努力。只要你有夢想,併爲之努力,你將來必定能夠達成自己的夢想。”
攝像機後面的觀衆團似乎深受感動,拼了命似的鼓掌,五月兩行眼淚也滾落下來。與之同時,心口涌上一陣熱浪,隨即升起一個模糊卻熱切的念頭:鍾五月,這樣可不行,你這樣下去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