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說:“等爸爸好了,你告訴爸爸,不要再去找傘讓青了。我現在還沒有考慮結婚……也許將來,山東都不會再回去了。”
“你想怎麼樣?你以爲你還小?你二叔家才定下來的那個花了十二萬彩禮的兒媳纔多大?人家才十八!你去看看你那些同學,你去看看人家——”
手機猛地掛斷,甩出老遠,坐在地板上發怔許久,心想這樣也好。家裡這些人的存在,會提醒她時時刻刻都不能得意忘形。因爲,她一旦覺得開心,一旦覺得快樂,那麼,必定會有倒黴事發生。所以,這樣也好。
獨自呆坐到很晚,回過來神時,纔想起來自己換工作一事竟然忘記了說。
這一天,是進津九的第三天,有喜悅有難過,偶爾胸悶難忍,仍是心情有起有伏的一天。
週六在家裡做家務,下午去附近銀行匯款,順便踩點,去周圍的菜場及超市兜了一圈。家裡餐具什麼的都不齊全,所以也沒有采購食材,晚飯就在小區門口的燒烤攤吃烤串。烤串端上來,發現桌上辣椒麪沒有了,揚手纔要叫老闆,一個裝有半瓶辣椒麪的瓶子從隔壁桌子遞過來。扭過頭去一看,原來是一個公司的女孩子,也是翻譯,只不過不和她一間辦公室。
女孩子說:“你好呀。”
五月也微笑回答:“你好。”
女孩子問:“我叫金秀拉,還記得嗎?”
五月說:“當然,你的名字很特別,感覺很有韓國味兒,所以一下子就記住了。”
金秀拉也才二十來歲,和她差不多大,朝鮮族人,會日語和韓語,是技術部長的翻譯。因爲這女孩子的雙眼皮很深,乍一看上去,像是三眼皮,三眼皮導致眼睛大過了頭,令人一見難忘。呂課長領她去技術部門打了一圈招呼,技術部長姓生野還是上野她已經記不清了,卻唯獨記住了這個三眼皮的朝鮮族女孩金秀拉。
金秀拉把自己的烤串端到五月這邊來:“什麼時候搬來的?以後我們就是鄰居了。”這女孩子是自來熟,身上有股大大咧咧、什麼都不在乎的勁兒,一頓烤串吃完,就已經和五月勾肩搭背,姐姐妹妹地稱呼了起來。
巧的很,兩個人同住在一棟樓裡,五月是601,她是301。爬到三樓,她非要拉五月去她房間裡小坐。她房間也是一樣的佈局,只是邋里邋遢,而且飄散着一股濃重的泡菜味。五月把沙發上的幾件衣服撿起來,找到一片污漬不那麼明顯的地方小心翼翼坐下去。
金秀拉問:“我冰箱裡有啤酒,來一罐?”冰箱門一拉開,一股濃烈的泡菜味散發出來,五月悄悄皺了皺鼻子,差點沒打了個噴嚏出來。金秀拉又問,“有我媽從延吉給我寄來的醃桔梗,來一點?”
五月笑說:“醃桔梗倒沒吃過,要麼來一點。”
金秀拉拿出兩罐青島啤酒,遞給五月一罐,把一袋醃桔梗刺啦一聲撕開,掉落幾根到衣服上,撿起來丟到嘴裡吃了,也不用盆子,直接把袋子塞到五月手上,再一仰頭,猛地灌下一口啤酒,然後打了個響亮的嗝。五月忍不住笑出了聲,心裡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個毫不做作的女孩子。
吃喝完畢,五月邀請她去601看看,她欣然應允,說:“其實我以前去看過,都是一樣的。你那裡空關很久,家電啦傢俱啦比我這裡要新好多,但樓層太高,我嫌爬樓太累,最終選了301。”
兩個人往上爬時,她指着樓道兩旁的房間告訴五月:“從一樓到六樓都是我們公司同事,你對門的602空關着,一樓和五樓都是男人,有什麼困難不用客氣,隨便去敲他們的門就是。燈泡壞了,保險絲爆了,下水道堵塞了,對他們來說,都是小菜一碟。我嘛,經常半夜去跟他們借方便面。”
五月說:“嗯,好的,知道了,以後有什麼問題就去找他們幫忙。”
金秀拉說得興起,爬一層就去捶左右兩間房間的房門,一個也沒敲開,頗爲遺憾道:“一到週末,這些鳥人一個兩個都不知道死到哪浪去了,否則蠻好介紹給你,再叫到你家鬥地主。”
五月聽她說話有趣,又是一笑。
成爲津九儀器員工的第五天,認識了一個熱心女同事金秀拉。比較愉快,偶爾胸悶。
進津九的第六天,週一。鬆尾這天只上了半天班,到下午的時候,開始收拾整理辦公桌。筆記本電腦關機,收進電腦包,坐在辦公桌前嘆氣發呆,摸摸這裡,看看那裡,一副傷感無限的樣子。
快下班時,鬆尾過來和財務課全體成員一一寒暄,拉着呂課長的手,不無感慨地和大家說:“這幾年,你們辛苦了。多虧了你們的幫助,使我在上海的這幾年,不論工作與生活都非常愉快。但歡樂的時光過得總是飛快,一轉眼,我就要回日本去了……即便回到日本,我也不會忘記大家,希望今後還能有再次相會的日子……”
說到這裡,聲音哽住,頓了一頓,接着說道:“說實話,真是捨不得你們大家,唉……我的後任,你們的新總會計師下午三點就會抵達上海,今後,也請你們像幫助我一樣幫助他……”
臨別在即,呂課長等人也都動了感情,個個眼圈發紅,唯有站在五月身後的肖系長不屑一笑,頭往她這邊湊,低聲說:“……在生活上幫助過他的,不是我們,是人家花姑娘的幹活……已經被我們公司的人撞見多次,在古北一帶和花姑娘手拉手逛馬路。捨不得我們?幫幫忙,旁友,還能不能更虛僞一點?”
這些話,不知道鬆尾會不會聽到,反正夾在一羣人當中的五月是尷尬萬分,她還要譯鬆尾所說的這一大段離別感言,恐怕分心,就向旁邊站開一些,不再聽他嘀咕。
新任總會計師本來下午三點左右就應該出現在公司了,但因爲上海今天突起大霧,飛機飛到中途,被迫返航,所以新任總會計師一直到下班時都還沒出現,但鬆尾明天就要啓程返回日本了,送別會還是如期舉行。
鬆尾的送別會兼五月的歡迎會設在浦東香格里拉酒店內,五點下班,公司的車子分兩撥把財務課的人以及總經理、副總經理等各路人馬送到酒店。連辭職去開了西餐館的鬆尾原翻譯即原系長也趕來送別。
五月的前任姓吳,大名不知叫什麼,反正大家現在都稱呼他爲吳老闆。肖系長介紹他與五月認識,又悄悄對五月說:“他舅舅是浦東招商局的一把手,當初日本津九與咱們老東家合資建廠就是他舅舅一力促成的。他在咱們廠裡做下去,過個十年二十年,混個副總經理可說是輕而易舉,但人家有錢人,就是任性,去開了一家小西餐館,味道還不賴,就是生意不太好,下次有機會帶你去吃。”
等人到齊,呂課長咋咋呼呼地按照來人的身份職別安排好座位,菜點好,督促服務員快點上酒上菜,等冷盤及酒水飲料上來,率先舉杯致辭道:“今天是我們敬愛的鬆尾總會計師的送別會,也是我們新翻譯小姑娘鍾五月的歡迎會,來來來,大家起來,敬他們一杯,然後請總經理和我們的施總致辭。”
施總就是副總經理了。副總經理不喜歡總經理前的那個“副”字,所以公司上下就以施總來稱呼他。
大家起立,與鬆尾和五月兩個人碰杯。呂課長的酒杯還沒來得及端到脣邊,他放在飯桌上的手機就響起來,鈴聲是《懸崖上的金魚姬》的主題曲,聽者無不發笑。
呂課長一看衆人臉色,更是得意,骨頭不由得就輕了幾分,拿起手機,朝外面走去,一邊對着手機說:“摩西摩西,啥人呀?請講。”酒桌上,日本人說蹩腳中文,中國人說彆扭日文都是笑點,他一句摩西摩西出口,飯桌上立刻笑倒一片。
五月被安排坐在鬆尾身邊,鬆尾和這個那個應酬,勾肩搭背地相互傾訴離別之情,五月也只能打點精神翻譯,根本無暇吃喝。肖系長悄悄拉她:“叫他們日本人自己說話去,你坐過來,不要睬他們。”
不要睬他們?他自己是前朝國企遺留下來的骨灰級老員工,和公司籤的是無限期合同,才進公司三兩天的新員工要是學他,恐怕連試用期也熬不過,馬上就要捲鋪蓋走人了。所以五月只是對他抱歉笑笑,轉身替鬆尾翻譯去了。
呂課長在包房門口接好電話,回到包房裡,把兩隻肥胖肉手一拍:“同志們,我有兩個好消息告訴大家:一,駕駛班的小唐打來電話,我們的新總會已經平安抵達浦東機場,現在人在來酒店的途中了,看來今天是能趕得上他的歡迎會了!另外,我們工廠長也從濟南出差回來,說無論如何也要參加鬆尾總會的送別會,人已經到酒店門口了!”
呂課長話未落音,財務課的一羣蝦兵蟹將興奮地嗷嗷叫,紛紛拍起手來了。五月是個善良的孩子,覺得這羣人的態度有點不妥,小心翼翼問小杜:“你們這麼喜歡新的總會計師?就不怕鬆尾心裡有想法,認爲他人還沒走,茶已涼透?大家總是同事一場,這樣不太好吧?”
她才進津九幾天,財務課的人就已經把她當成了自己人,小杜因爲和她年齡相仿,說話更顯親熱隨意,當下笑嘻嘻地說:“纔不是。我們是喜歡工廠長。他這陣子都在濟南出差,你還沒機會見過他。他是有錢人,又大方,這裡每個月的那點工資根本不夠揮霍,他老婆還要從日本打錢來給他花……他喜歡喝酒,而且一喝醉酒,醉了以後喜歡發小費,是用日幣發,最低一千日元起,人人有份。服務生有,我們也有,所以我們公司上上下下都喜歡他。嘻嘻嘻。”
五月心裡咯噔一聲,頓時汗毛倒立,越想越驚,期期艾艾地問:“請問……請問咱們這位工廠長的尊姓大名?”上次呂課長領她去各間辦公室打招呼,只說了一聲工廠長不在,她那時忙着和新同事新領導打招呼,記人家的名字,也沒想起來問問工廠長的姓名。
小杜還沒來得及回答她,一身車間工作服還沒來得及換下來的工廠長白井就拉着拉桿箱,拎着電腦包,在服務員的帶領下擠進了包房門。一羣人立刻上去把他圍住,嚷嚷:“遲到自罰三杯,遲到自罰三杯!”
大和田親自斟了黃白紅酒各一杯,擺成一排,吆喝道:“喂,芳則君,這是你的罰酒!”
工廠長白井芳則在中國呆得久了,深諳酒場規矩,也不推辭,接過來人家給他的黃酒,用一口可笑中文說:“我幹了,你們隨意。”在一片喝彩聲中仰脖幹了。空腹三杯黃酒下肚,人立刻就有些站不穩了,呂課長忙攙他在總經理大和田的身邊坐下,再招呼服務員加椅子添餐具。
白井坐下,立刻低頭去翻包。小杜用胳膊肘頂頂五月:“快看,他要找錢包,拿鈔票出來發了,等會不要和他客氣,他有的是錢。他老婆娘家在東京開了多家連鎖點心店的,錢多得花不完,我們要幫他減去點壓力。嘻嘻嘻。”
五月心慌,頭暈,口乾,轉身向鬆尾說:“不好意思,我出去透口氣。”
才站起來,白井開始發第一輪的鈔票了。小杜一邊手忙腳亂地去接鈔票,一邊還熱心拉她:“別走呀,別走呀,傻伐?快來接鈔票呀!”
五月拉開椅子,疾步走向門外。身後,白井一邊發小費,一邊問:“聽說你們財務新招了一個翻譯,人呢,在哪裡?”
餘下人等就一起找五月:“新翻譯人呢?新翻譯人呢?”
新翻譯用手遮住半邊臉,正低着頭,心煩意亂往外快步走,抓住包房門把手,猛地拉開。然後,她就毫無防備地撲倒在一個人的懷裡,和一個正要推門而入的人撞到了一起。
一擡頭,相撞的兩個人都怔了一怔。
準確地說,是澤居晉怔了一怔,新翻譯小鐘是心虛發慌,她其實心裡已經隱隱約約猜到了一些,但一見之下,還是慌得差點沒暈過去。
呂課長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第一個發現門外的澤居晉,三兩步衝過來,熱情介紹:“澤居總會,這是公司爲你新招的翻譯!”見五月不出聲,忙催促她,“你說給他聽呀,你是我們財務課的新翻譯。”
澤居晉伸手與呂課長握了一握,目光重新又落到她身上。可能因爲長時間的候機而多少有些煩躁,他淺駝色的西裝外套隨意搭在手臂上,領帶塞到了西裝口袋內,襯衫的鈕釦也鬆開兩顆,露出喉結及喉結以下的一小片胸膛來。
事到如今,五月反而橫下了心,禮貌地鞠了一躬,厚着臉皮,看着他的眼睛,落落大方道:“你好,我姓鍾,是你的翻譯。初次見面,請多多關照。”她自以爲自己臉皮夠厚,心理素質夠好,面上也是盡最大努力裝出鎮定自若的樣子,但話一出口,就察覺自己的聲音其實細如蚊妠,而且輕輕發着抖。
澤居晉長長地哦了一聲,依舊沒有回過神來的樣子,問:“怎麼是你?”
五月的背緊緊抵在身後的牆上,面不改色道:“不,不是我。”
晉-江-獨-家
作者有話要說: 旁友:吳語,朋友
總會:總會計師的略稱,發音zong kuai(第四聲)
最近用眼過度,眼球痛疼難忍,過一陣子可能會周/5更。。。
當然,作者會堅持再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