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奶奶看五月不說話, 只微笑着點頭, 心裡頗爲喜歡這個溫順柔弱的女孩, 話更是說個不停:“你公公人好的, 就你婆婆一個不好, 你公公心疼沐沐,心裡是願意幫你們的,但錢都在你婆婆手裡攥着,他想幫也幫不上……不過也不用擔心,你婆婆就算髮狠不問你們的事也不要緊, 奶奶和爺爺兩個省吃儉用, 存了幾萬塊錢下來,等你們兩個結了婚, 奶奶送一隻大紅包給你……等將來生了大胖小子,爺爺奶奶不知道會有多高興!”
五月被錢奶奶當成了自己人, 心裡固然感激,但第一次見面就聽到這些令人尷尬的家長裡短,終究是驚大過喜,一時無言以對,不知作何反應, 只能努力保持得體微笑。錢沐也大是窘迫,和奶奶說:“你們不說中午要做菜給我們吃嗎?現在不早了, 可以去做起來了。”
錢奶奶一聽,忘記了說錢沐媽壞話,忙招呼錢爺爺去廚房裡忙活去了。五月要過去幫忙, 錢沐哪敢再讓她和奶奶呆在一起,就把她拉到陽臺上去鬥地主去。
鬥地主時,錢家三兄妹用上海話交流,對五月說話時則換成普通話,蓓蓓就道歉說:“小鐘,不好意思,我們自家人之間不習慣說普通話,你沒有關係吧?”
五月連忙說:“當然,當然。”
錢沐頗有些自豪說:“她上海話說不來,但都聽得懂,不用擔心,她學語言的,這方面有天賦,日語說得也好,瓜拉鬆脆。”
五月害羞,連忙擺手。
錢慧這時突然向錢沐笑說:“她上海話也說不來,真是同情你,以後在家裡都要開國標了。”
錢沐表示無所謂:“我在公司裡日語和普通話都說,上海話反而用得少,就是開國標也沒什麼。新聞上不是也經常說,好多上海小孩子只說普通話,上海話都說不來了麼。”
錢慧一笑,又把自己的手機拿出來:“我前兩天在網上看到個很好笑的上海話段子,考考你老婆,看她是不是能翻譯得出來。”
手機遞到五月手上,幾個人都伸頭過來看,是這樣一段文字:一則母尼,勒了魯浪鄉,看到一隻相畢頭向伊走古來,伊莫上鑽到拿泥裡,喂留了一則接勒了牙頭,禿子門:啥體接擺了牙頭?母尼港:噓,輕癌,乏搖響,我冊那板色伊!
錢沐和蓓蓓看完哈哈大笑。五月想了想,說:“是不是這個意思:一隻螞蟻在逛馬路,看到一隻大象朝它走來,螞蟻馬上鑽進地裡,不過還特意留了一隻腳露在外面。兔子問它,你幹嘛要把一隻腳露在外面?螞蟻說,噓,輕點,不要出聲,我他孃的讓大象摔個大跟頭。”
蓓蓓說:“哎喲,挺不錯嘛,小鐘上海話毫無壓力,有十級水平了。”
錢慧說:“這又不難嘍,我重新找一個。”果然又找了一個新的遞過來。
錢沐一看:“這個有點難度,她不一定能看懂,我來翻翻看。”
錢慧把他的手一擋:“誰叫你來翻啊,叫你老婆來。”
五月笑笑,把手機接過來研究,這個段子果然比剛纔那個稍微難了一點:一則擋狼,勒了魯浪鄉,看到一隻及步卡向伊開古來,伊莫上乃頭擡起來,喂拿兩個接着伶起來,百接門:啥體接找伶起來,擋狼港:羔儂不的咖,烤烤必,我冊那浪頭軌色特伊。
段子看完,百接這個詞兒以前沒聽人說過,不知道是什麼,問錢沐,錢沐剛想回答,錢慧從背後推他:“你不許告訴她,叫她自己說。”
蓓蓓悄悄對五月比口型:“蜈蚣,是蜈蚣。”
五月突然覺得沒意思起來,把手機還給錢慧:“太難,我看不太懂,不翻了,不好意思。”
錢慧也笑笑,把手機收好,接着鬥地主,一時聊到工作上的事情,蓓蓓隨口說道:“聽說你最近新換了個工作?離家裡遠不遠?”
錢慧說:“遠的,公交車要兩輛,單程一個小時左右。”
錢沐研究手裡的一把牌,說:“這麼遠?是不容易。我們幾個人裡面,就五月最舒服,從家到公司,走路也只要十來分鐘。”
錢慧半天嗯了一聲:“其實最討厭的不是距離,是車上人太多,擠死了,都快十一月份了,都還能擠出一身汗來。”
餘下三個人就一同附和:“那是挺辛苦的。”
錢慧丟下一把牌:“那怎麼辦,誰叫上海現在滿地都是硬盤,現在的上海已經不是以前我們記憶中的上海了,所以說還是九十年代的上海最好,時不時地就來個遣送盲流,一卡車拉出上海,統統遣送回鄉,多清淨,可惜再也回不去了。現在嘛,從上到下都是盤盤,盤盤領導們制定的政策也都傾向他們的盤盤老鄉。沒辦法,我們上海人只好和他們去爭搶有限的資源……”長長地嘆了口氣,“前兩天和同事去了趟城隍廟,盤山盤海,一塌糊塗。”
錢沐和蓓蓓沒聽懂:“什麼硬盤?什麼盤盤?”
盤盤五月微笑着替錢慧解釋:“硬盤和盤盤就是我們這種在上海的外地人的統稱。”
錢慧忙笑:“我可不是說你哦。”
蓓蓓撓撓後腦勺:“外地人叫硬盤的話,那我們上海人大概就是軟盤了,哈哈哈。”
錢沐頗覺好笑:“硬盤對軟盤,哈哈哈。”轉臉去問錢慧,“這個詞有什麼說法沒有,爲什麼叫硬盤?”
正好一輪地主鬥好,五月說:“我去看奶奶要不要幫忙。”站起來走了。
錢慧乜錢沐一眼,口氣挺得意:“虧你還是上海人,連這個流行了多年的詞兒都不懂,論壇不上,電視也不看啊,巴子啊?不止這些,還有硬盤男、硬盤女,母盤和公盤,鳳凰男和鳳凰女呢,聽說過沒有?”
錢沐表示好像沒有聽說過,錢慧就耐心告訴他:“硬盤這個說法最早是在一個論壇上流行起來的。因爲外地人這個詞兒有歧視人家的嫌疑,於是被網站和諧掉了。那之後,大家就用‘wdr’這三個字母來代替。再後來,連這三個字母都被和諧了,但羣衆的智慧是無窮的,大家就開始用硬盤來代替外地人,這下網站就沒辦法再和諧了。”
錢沐還是聽不懂:“wdr這三個字母和硬盤有什麼關聯嗎?”
“這三個字母看起來也像是西部數據western digit的縮寫,western digit是什麼聽說過沒有?”
錢沐恍然大悟:“這是個硬盤的商標,原來硬盤一詞是這樣來的,妙啊,好笑是好笑,哈哈!”想了想,又搖頭說,“只是母盤公盤有點難聽了,感覺不太好。”
和錢慧兩個人還要再討論下去,蓓蓓搖手叫他們兩個人閉上嘴,說:“哎呀,小鐘走了,我們三個人只能玩爭上游了。”趁錢沐不注意,低聲責怪錢慧,“當着她的面說這個幹嘛,奶奶不是說了叫你不要多話的嘛。他們將來分手也就算了,要是真結成了婚,你夾在當中算什麼?到時裡外不落好,兩頭不是人,傻伐?你管好你自己不去找盤盤就行了。”
五月在廚房裡一邊幫忙打打下手,一邊聽錢奶奶罵錢沐媽,說落錢沐媽年輕時的種種劣跡:罵老的,打小的,搬婆家的東西去孝敬孃家。要是爹疼娘愛的那個也就算了,從小就把伊丟給一個不能生養的親戚家做養女,親戚後來養了親生匣子出來,看伊就不順眼了,又叫她親生爺孃把伊接了回去。家裡兄弟姐妹有一堆,又是從小不養在身邊的,爺孃對伊能好到哪裡去?還不是跟傭人保姆一樣使喚到大?後來結了婚,老公聽話,公婆待伊那樣客氣,有什麼用?還是覺得天底下就親生爺孃最好,有點好東西,趕緊搬回去送把爺孃。
錢奶奶年紀大了,記性卻好,敘事能力也很強,口才和鍾家奶奶有的一拼,她先從錢沐媽的童年說起,絮絮叨叨地說了半天,直到飯做好,纔講到她勾引自家兒子結了婚,和錢沐嬸子天天鬧矛盾那一段。
五月聽得莫名煩躁,情緒莫名低落,恐怕被人看出不高興,逼迫自己面帶微笑和大家說話,一頓中飯吃完,不顧錢奶奶的熱情挽留,硬是要回去。錢沐還想再和兩個妹妹說一會話,不想這麼早走,半是委屈地抱怨五月說:“爺爺奶奶那麼喜歡你,爲什麼不能多留一會兒?”
五月就搬出冠冕堂皇的理由來:“我下個月考會計上崗證,要回去看書,不能耽誤太久,你留下來陪奶奶,我先回去好了。”
錢沐不好意思叫她一個人回家,到底還是陪她回了浦東。兩個人在地鐵站分開,錢沐回家,她則走路去圖書館,在圖書管裡消磨到下午四五點纔回去。
這一次回去的時間正常,臉上也沒有哭過的痕跡,七月沒有任何懷疑。躲過一場冷嘲熱諷,五月心內如釋重負。
第二天,去公司上班。浦東新區要選區人大代表,呂課長給財務課上海籍員工每人發了一張選票。選好,五月幫呂課長收集選票,發現有候選人好幾名,財務課諸位仁兄都不約而同地選了一個女代表。就問肖系長:“爲什麼你們意見這麼統一?”
肖系長翻了翻眼睛:“我們聽也沒聽說過人家,投票就只好看長相了呀,她長相看上去最順眼,福相,名字也美,路雨萱,一聽就是有文化的人。還有,同性相斥,異性相吸,懂不懂?不懂?你不會長這麼大,連選票都沒見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