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爹孃的老來女,雖生在小門小戶的人家,卻也從小嬌養到大。早在她十二三歲時,爹孃就已爲她定下了人家,夫婿是嘉興城中的教書先生羅秀才。這幾年,家中已陸陸續續地爲她備齊了嫁妝,只待到了明年秋天便可出嫁。
她雖然未見過那羅秀才,但聽聞他常年收幾個學童,收些束脩,還能畫些畫兒賣錢,家中境況也還過得去。最令人稱心的是那羅秀才乃是獨子,家中人口也簡單,上頭僅一個寡母,還是個聾了耳朵的,下頭叔伯小姑子一概全無。瞧這情形,她嫁過去便可做羅家的當家主母,不必看公婆的臉色,也不用討妯娌小姑子們的歡心。
阿孃對此很是高興,時常與她笑道:“咱們月喚真是命好,不必像西院的六娘子,天天忙得腳不沾地,伺候一家老小,末了還要被小姑子們尋不是。”
她嘴上不說,心內也怪得意的。便悄悄與阿孃咬耳朵:“等將來我一定把你接到我家裡去,和我一起過活。”
阿孃嘴裡笑說:“啊喲,又胡說八道,先不說我兒子孫子一堆;哪家有阿孃跟着孫女兒出門子、叫孫女兒養老的道理?你日後要是捨不得你阿孃我,多回孃家來看我也就是了。”
阿孃雖笑嗔了她一番,想想一手帶大的孫女兒對自己如同貼身的小棉襖一樣的貼心孝順,心裡說不出的得意,也是熨帖得不得了。
誰料這門一家子人都滿意的親事竟然出了了岔子。怪就怪她娘太愛管閒事。
話說那一天晌午,吃好午飯,洗刷好鍋碗,她洗了頭,摘了一捧櫻桃,坐在豆角架下一面吃一面晾頭髮,花點子貓臥在她腳下打呼嚕;哥哥與嫂嫂們田地裡幹活去了;兩個侄兒在屋子裡睡午覺;她娘手裡納着底,立在門口與六娘子閒話家常;她爹被人請去看風水;阿孃也不知去了哪裡。
那一天的天氣也挺好,不冷不熱,日頭像阿孃和的白胖發麪糰子一樣掛在天上。一陣風吹來,她嗅了嗅,曉得西院鍋裡的米飯又燒焦了。五斤老奶奶一口牙掉了大半,吃不動鍋巴,只怕又要打罵兒媳六娘子。鍋巴麼,她倒是挺愛吃。嘎嘣脆,香。
等她面前吐了一小堆櫻桃核兒時,打東頭官道上跑來幾匹馬,前頭的是一個衣着鮮亮的年輕男子,他身後跟着一串擎着鷹趕着狗拎着兔子的家丁,這些人策馬直直地跑到她家門口,下馬討水喝。
此地名爲小燈鎮,距嘉興城不過三五十里路,屬嘉興城郊,也是入城必經之路。恰好她家就住在官道旁,三五不時地有過路人來問路討水,她也並不奇怪。聽得有男子的說話聲,便起身伸了個懶腰,待要端着櫻桃進屋去時,不想她那常年吃齋唸佛、愛管閒事的老孃已然將那羣人讓到院中來了。
爲首的那個年輕男子身材修長,麪皮白淨,鼻樑高挺,劍眉斜飛,一雙桃花眼帶笑不笑的。她瞄了人家一眼,覺得挺養眼,便又瞄了一眼。那男子邊拍打着身上的灰塵邊進了院門,一眼瞥見豆角架下伸着懶腰,嘴裡叼着一顆櫻桃的她,頓時愣怔了一瞬,隨即眯起桃花眼,對她無聲兒呲牙笑了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不知爲甚,她微微慌了一慌,心裡怪老孃多事,忙忙避入屋子裡去了。
進了裡屋,將櫻桃擱下,拍了拍心口窩,籲出一口氣,回頭見兩個侄兒躺在牀上睡的正香,小的那個睡得香甜,手裡還緊緊捏着大半個柿餅。她把柿餅從小侄子手裡摳出來,看了看,撿沒有牙印的那邊撕下一塊,塞到嘴裡嚼了嚼。因爲心中有些好奇,便伸頭悄悄從窗縫裡往外瞧。
那羣人早已喝好了水,卻還不走,都在等那年輕男子。年輕男子坐在院子裡的條凳上,端了一碗水慢慢地喝,似是喝着什麼瓊漿玉液般。她歪着頭,嚼着柿餅,盯着窗外那人,小侄子睡醒了,睜開眼睛便扯着哭腔找他的柿餅,她裝作沒有聽見。
好半天,那年輕男子才放下水碗,水並未喝下多少,卻鄭重地向她孃親道了謝,又留下幾隻兔子山雞等野味,臨走時扭頭向她躲入的屋子深看了一眼。她無端端地覺得他的眼神有些莫測有些嚇人,以至於一整天都心不在焉,吃啥啥都不香,胸口還砰砰直跳。她娘白得了些野味,心裡歡喜得緊,嘴裡念着阿彌陀佛,快快活活地同阿孃將兔子和山雞收拾了出來,晚間做了砂鍋燜兔肉和紅燒山雞,一家人吃得高興,都誇老孃好心有好報。
纔不過第二日,便有人上門來提親。媒人眉飛色舞,唾沫四濺:“鍾家大哥哥大嫂子!你家這是是要時來運轉嘍!城中溫家錢莊的少東看上了你家月喚,要聘爲三姨娘呢!”又誇口說,“提起溫家的名頭,嘉興城中誰人不知誰人不曉?想來不必我多說,大哥哥大嫂子,你兩個也應當知道罷!”
可惜的是,她家沒有一個人知道。因爲她爹的風水先生做得不甚稱職,口碑不太好,一年到頭也沒有什麼像樣的生意;家中固然有薄田十數畝不錯,但一家人從早忙到晚,也僅能維持溫飽,堪堪夠人情來往而已,更不用說還要接濟大嫂的窮孃家,哪裡還有餘錢拿去錢莊存?因此她家無人知曉城中還有開錢莊的,更不知道錢莊的東家姓甚名誰;她家所來往的人,不過是小燈鎮上的鎮民罷了。諸如肉鋪的豬肉榮,油坊的香油金,菜市的豆腐西施這一類的人物,至於溫家這種在城中開錢莊綢緞鋪的人是斷斷不會有的。
媒人也不管她家人臉色不好,自己拉了杌子堵在她家門口,將來溫家的事情囉裡吧嗦地演說了一通。說溫家兄弟二人,長子名鳳台,在京中做官;看上月喚的這個是溫家次子,名鳳樓,年紀不過二十四歲,生的一表人才。溫家在城內有錢莊綢緞鋪子許多處,銀錢多得無處堆放,若是聘給他,她鍾家一家子都能跟着吃香的喝辣的云云。
但鍾家兩公婆卻都是老實人,只說自家女兒已經許了人家,斷無悔親改聘的道理;再則,嫁給羅家是正妻,聘給溫家是姨娘,當咱們傻麼?當咱們是那一等見錢眼開、沒有良心的人麼?因此當場就將那媒人趕出了家門。誰料那媒人並不氣餒,還是天天往她家跑,翻來覆去地跟她家人說那溫家是多少多少的富貴,溫家二少溫鳳樓是怎麼怎麼的風流倜儻、孝順體貼,溫家大少在京中是如何如何的吃得開。
她就納了悶,心道這媒人臉皮厚成這個地步,這般的不怕羞恥,也真是不容易,也不知道收了溫家多少銀子。
她爹孃哥哥都是死腦筋,總沒有個好臉色對那媒人,媒人跑了許多趟後便漸漸地不來了,她一家就跟着漸漸地放下了心。
不想過兩日羅秀才竟帶着街東趙媒婆上了門。羅秀才他被人打了,臉腫得豬頭一般,臉上的顏色倒像是開了顏料鋪。他此番上門是來退親的。
她爹孃還不知曉未過門的女婿的來意,正忙裡忙外燒水泡茶上點心,對女婿的傷問東問西,恰好這時候她出門去東頭的水塘洗衣裳,才洗好,碰着五斤老奶奶拄着柺杖出來遛彎。五斤老奶奶順手塞給她幾隻桂圓,她一手圈着木盆,一手往嘴裡塞桂圓,牙齒咬破桂圓殼,勾出桂圓肉,“呸”地一聲把殼吐掉,一面吃一面慢慢地往家走。
羅秀才整張臉都腫了,在衚衕裡被人套了布口袋按在地上毒打時,一時痛極,舌頭也被自己的牙齒給咬破了,現在嘴都張不大開,一口熱茶喝得煎熬無比。鍾家他本來是不用親自來的,但趙媒婆前兩天摔斷了腿,被女兒女婿接去養傷去了,他實在忍不得這口氣,沒辦法,只好親自來了。
正心不在焉地敷衍着鍾家人,思索着怎樣說話纔不至於傷了鍾家兩公婆的臉面時,忽地瞧見一個端着木盆,吃着零嘴兒的女孩兒從院門外跨進來。她大概是發覺家中突然多了個面生的男子出來,初初嚇了一跳,幾乎要被嘴裡的果核給嗆到,轉眼又看到這男子的臉,忍不住“噗”地一聲笑了出來。
女孩兒並沒有嬌美豔麗得驚天動地,然而她臉頰上的一對淺淺的小酒窩卻使得羅秀才心中重重地跳了一跳。看這女孩兒的年紀,再略一思索,便曉得這個女孩兒必定就是自己定了五六年的親、即將要退親的、還未過門的媳婦兒月喚了。
羅秀才也是頭一回才見着這個未過門的媳婦兒月喚,這個媳婦兒怎麼形容呢?他搜腸刮肚,口水嚥了好幾口,讀了一肚子的詩書,存了二十年的詩句卻突然都想不起來了。
“又走神了?”表姐碾滅菸頭,從包裡掏出一瓶依雲,往嘴裡倒一口,慢慢在嘴裡打了個轉,再用胳膊肘碰了碰五月,“馬上到你了,等會面試時可要打起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