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車送去保養了,早上時間來得及,鍾隱便坐地鐵去公司,下班以後網約車排起長龍,他在街邊等了很久,車輛行人來去匆匆,他看着夕陽從樓道之間慢慢沉下去,心裡泛起一陣淒涼。
並非感傷來回奔波,而是時光易逝。完成工作就已經佔據了大半重心,休息時間問一下兒子情況,開會、彙報、下一期任務,一整天就這麼過去了。
幾年前在Adlin的治療下他漸漸康復,雖走出深淵,也並未看見希望,一道大路鋪在眼前,他只管向前走,不回頭看走過何處,也無所謂前方有什麼在等待。
離婚以後他就再提不起什麼興致,擁有霍西懸的那六年是最寶貴的時光,他的人生彷彿終止在簽下協議的那一刻,從此色彩固定,都只是機械的佈景。
坐上車已經是半小時後,司機看了看接單頁面:“鍾先生是吧,去一院住院部?”
“對。”
“看家人嗎?”
“小孩生了點小病。”
“男孩女孩?幾歲啦?”
“男孩,快四歲了。”
“哦喲,這麼大最能鬧騰了。我家也是男孩,上四年級,皮的不得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一會兒不看着他都能闖禍,每次去給他開家長會啊,我頭都擡不起來。我跟我媳婦兒都想要個女兒,可現在生二胎不容易,怕再來一個兒子,折壽……”
看似抱怨的語氣掩不住實質上令人羨慕的夫妻恩愛、家庭和睦。鍾隱笑笑:“女孩也好。”
司機從後視鏡瞅了他一眼:“瞧你年紀輕輕的,學生似的,都當爸爸啦。”
軀殼不到三十歲,心裡已然蒼老。鍾隱笑了笑,沒接茬,看向窗外,司機發覺他的心不在焉,不再繼續嘗試閒聊:“小夥子要聽音樂,還是廣播?”
“廣播就成,謝謝您。”
“好嘞。”
酩之聲是酩城本地最大、也是最受歡迎的頻道,近期流行榜單音樂過後轉向下一個節目:“聽衆朋友們晚上好,現在是18時29分。今天我們請到的是財經大學的張教授,同時也是青悅集團的財務顧問。張教授您好。”
“主持人好。”
“張教授,您對青悅最近的跳水傳聞怎麼看?是公司真的要有大變動,還是市場的正常浮動?勢頭不可小覷的柯仁集團,究竟是曇花一現,還是未來將成爲青悅的勁敵?”
“哈哈,公司有什麼動作我可不清楚。至於柯仁,是個非常不錯的企業,青悅尊重、並且誠摯期待一切公平、公正、公開的優秀競爭對手。今天來呢,就是想給市民朋友們從客觀角度分析一下當下的行情……”
今天的這個時間段的節目是財經麼?鍾隱自己開車很久沒聽過廣播了,青悅兩個字一出讓他後悔剛纔的選擇。
不僅是霍西懸,就連霍家和青悅的相關消息,他都下意識會迴避。他們帶來的傷痕無法痊癒,事到如今仍有刺痛。
廣播裡又換了個嘉賓,這回是完全的局外人,分析着青悅的前景,似乎沒有想象中的明朗;更是大膽猜測,管理層將會重新洗牌。涉及到的人員地位之高,究竟高到什麼地步,現在還無法妄下斷言。
師傅感嘆道:“這年頭,股市真是不敢隨便進,連青悅的風險都這麼大,難哦。”
即便經濟學院出身,鍾隱做的主要是產品設計與營銷,也不炒股,和霍西懸在一起的時候對方也沒接手,對於公司整體的盈虧並不熟悉,甚至可能比不上泡在市場裡的老股民。
如今,無論是青悅的股票,還是青悅的高層,都已經與他無關了。
*
男孩已經恢復不少了,鍾隱到病房的時候正在吊今天的最後一瓶水,還是小紀醫生親自給他換的。
鹽鹽和紀醫生幾乎沒說話,不哭不鬧,全程都配合。
鍾隱摸摸孩子蒼白的臉蛋道謝,紀醫生避開視線略微點了下頭,轉身離開。
紀醫生這個人頗爲奇妙,大多數時候的他過於“冷漠”,與成年人溝通堪稱困難,常常需要助理醫師或護士來解圍;和小孩子交流卻很輕鬆,父母不能理解的行爲話語,他都能懂;換別的地方全科室上陣都安撫不了的小孩,他一個眼神就能搞定。
可以說是三百六十行,也可以算作人和人真的不同。
小孩子這種生物的奇妙電波,也許只有紀醫生這種妙人才能對上吧。
鍾隱正在喂兒子吃飯,病房門又一次推開,向青山拎着保溫盒走進來:“你下班啦,我媽知道娃娃生病,挑了黑魚熬的湯。”
“太謝謝阿姨了。”
“今晚我在這看着,你回去休息吧。”
前幾天狀況不錯,本來已經可以出院了,昨晚鹽鹽突然高燒,不得不再留幾天。鍾隱照顧他一宿沒睡,又上了一天班,的確很累,可不能總交給向青山。他決定回家吃頓飯洗個澡,換身衣服再來醫院。
兩個小時後,返回路過醫院附近的商場,鍾隱提前下車給鹽鹽買愛吃的小蛋糕,發現許多人在門口駐足擡頭,他也跟着看了一眼,建築外牆上的LED上播放的視頻,霍西懸赫然出鏡。
這並非青悅的企業廣告,而是政府打造的酩城形象大使宣傳片。清廉官員,著名企業家,行業代表,公益先鋒,勞動模範,白衣天使,名師名警,十佳少先隊員……所有能夠代表這個城市的優秀市民,均位列其中。
廣告由獵月傳媒打造,燈光、攝影、指導、後期都是大牌明星御用,成片效果果然不同凡響。
霍西懸單憑外表就能征服萬千少女,更別提數也數不清的身家了。他在巨大的屏幕中沒有搔首弄姿,也沒有故意放電,流暢自然地念臺詞,表情淡淡的,盯着鏡頭,彷彿直直看到觀衆心裡。
除了這支首播的廣告,今天好像有哪個明星的活動會在這裡舉辦,許多服裝統一的女孩子站在廣場上等待,即便舉着別人的應援牌,也不妨礙她們鏡頭裡出現的霍總尖叫。
鍾隱遠遠看着,那視線好似也正望着他。她們看來令人心醉的眼神,在鍾隱的記憶中卻總出現在以前玩的“對視誰先笑”遊戲。
霍西懸往往是那個先敗下陣的,又看不慣仍堅持的鐘隱在自己面前表情如此嚴肅,就去撓他癢癢,然後兩個人笑着倒在一塊。
鍾隱還記得他們最後一次玩這個遊戲,自己竟然在對視的過程中落下淚。原來深愛一個人,即便天天見面,也會想看的久一點、再久一點,將他模樣刻在腦海裡。
也許在尚且平靜的那時,就已經預感到日後的天崩地裂了吧。
他回憶着每次霍西懸輸了耍賴的模樣,不自覺笑起來。
“拍得還挺帥嘛。”
清麗的嗓音在耳邊倏然響起,鍾隱下意識看向聲源處,才明白那並非自言自語,而是在跟他說話。
……任綃。
他怎麼可能不認識她。他甚至比霍西懸還要提前知道霍任兩家的婚約,比當事人更瞭解霍世驍對兒子將來道路的部署。
任綃並非那個將他們撕離的命運之手,也依然是他心中的一塊淤青,平日假裝安好,一旦碰到就會痛。
原本的笑意隱去,換上面對陌生人的防備。儘管幾個月前在獵月之夜有過一面之緣,他無法確定任綃是否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也就沒辦法判斷她突然出現在自己身邊是巧合,抑或有意爲之。
任綃彎起嘴角,擡手攏了下頭髮,鍾隱眼尖瞅見她無名指上亮晶晶的戒指,一瞬間表情近乎空洞。
她會說什麼呢。
警告自己不要再對未婚夫有非分之想,假惺惺邀請他前來參加婚宴,又或是簡簡單單以勝利者之姿的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