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纔從商場接上任綃、路過市一院,霍西懸想起不久前,也同樣是這附近,偶遇了一個很像鍾隱的人。後來根據裴越融給的車牌,並不是鍾隱。
最近青悅狀態不佳,市場份額波動不小,新興的競爭對手柯仁逐步顯出超乎想象的野心。經過上一回的公關危機,他爹滿意於兒子的成長,認定他已經完全可以獨當一面,打算徹底甩手不幹,正式“傳位”於他,自個兒退休逍遙去。董事會一個接一個地開,爲了穩固他這個新上任的總裁地位,也沒法讓別人幫太多忙,重擔全壓在他身上,焦頭爛額。
這也是爲什麼今晚他要參加任家家宴的原因——想要穩固青悅在酩城的地位,仍需要任家的森雲加持。
霍西懸曾和任綃拐彎抹角地談過,能不結婚最好,如果長輩執意堅持,就先遂了他們的意願,等情況好轉之後再離婚。一來二去霍西懸能夠得到任家和森雲的助力,任綃也不必被父母逼着嫁給亂七八糟的人,總之,各得各利,誰也不吃虧。
——這是在鍾隱重新出現在他的生活之前,對感情已經不再抱希望的霍西懸所做出的的利益最大化打算。
如今,白月光回到心上,又是地覆天翻。
接下來的棋該怎麼走,忙過眼前這茬,他自有打算。
除了霍西懸這個“準女婿”,今晚來的還有任綃的姑姑一家。他們在去任家之前,得先把上補習班的小表弟接上。
小表弟還在上小學,雖然按照父母的指令學外語學奧數學國際象棋人工智能美術書法薩克斯,但他唯一真實的愛好,只有吃東西。有這麼一對望子成龍的父母,他的壓力不小,只能通過吃來緩解,於是惡性循環,身材像氣球一樣越吹越圓。
任綃曾經提醒過姑姑姑父,這樣對孩子的心理和身體健康都不好,可惜長輩是不會把小輩的意見聽到耳朵裡的,任綃只能儘自己所能帶他玩玩兒舒緩壓力,霍西懸有空也會參與,雖然小小夥子和他互相看不太順眼。
霍西懸一直不太招孩子喜歡。除了獵月之夜鍾隱走失的兒子天然而莫名地親近他,至今還沒有第二個小朋友能和他和諧待上超過一小時。
他們到了補習班,已經過了放學時間,在樓下等了半天也不見人影,霍西懸陪任綃上去,進門看見胖乎乎的小子捂着額頭,血從指縫流下,鼻涕一把眼淚一把,顯得十分悽慘,又有點好笑。
在這裡笑出來總是不好的,霍西懸清了清嗓子,擺出威嚴的家長作態:“怎麼了?”
補習班老師見識過很多難搞的家長,一旦涉及到這種富貴人家,更是要謹言慎行。她連忙解釋道:“從椅子上摔下來的。”
小表弟愛吃不愛動,並不是頑皮的性格,好好的怎麼會摔着?霍西懸皺起眉:“不是和同學打架了吧。”
“不是不是!霍先生您放心,我們平時很注重班級同學之間的氛圍的,他們的關係都很好,肯定不會欺負別人的……”
越解釋越有問題。霍西懸想再多問幾句,被任綃打斷了。她蹲着幫小孩擦眼淚:“以後再說吧,現在趕緊去醫院!”
*
雖然已經說了好幾次,這個季節不會再有螢火蟲了,但兩個小朋友堅持要自己去探索。鍾隱拗不過,只要讓他們自己去徵得護士的同意,領着小朋友們下樓到花園裡。
“你不去嗎?”裝好包裡的東西,一手牽一個,臨走前鍾隱問鬱佟。
對方看起來有些無措:“我、我在這兒等着好了。”
“……?”
“看着東西……什麼的。”他支吾道。
他們在醫院,還是安保措施一級嚴格的酩城第一醫院住院部,還怕東西丟了不成?
鬱小緣並沒有感到失望,拽拽他的袖子:“我們走吧,叔叔。”
兩位當事人都這麼說了,鍾隱沒有再辯論,點點頭:“那我帶他們去了。”
小花園裡理所應當的,不會有螢火蟲。不過這並不影響穿着病號服的兩個小傢伙,蹲在路燈底下看螞蟻。
醫院的晚上總是很安靜,快要入秋了,蟲鳴聲也減弱,晚風裡只有兩個孩子窸窸窣窣的交談。鍾隱坐在旁邊看他們,覺得孩子的世界可真有意思,幾隻小蟲子爬過就能這麼高興。鹽鹽平時比較內向,也不太出門,難得交到好朋友,他爲兒子開心。
等他們專心致志研究了一會兒,鍾隱分發牛奶和小餅乾。
“你爸爸爲什麼不跟你一起玩呢?”鹽鹽坐在長凳上,腿夠不着地,晃晃悠悠,發出了疑惑。爸爸平時只要有時間,都會陪自己玩兒的。
“他不會。”鬱小緣習以爲常,相當淡定。
“不會?是什麼意思?”
男孩像個大人似的聳聳肩:“就是,他不知道怎麼跟我相處的意思。”
和鹽鹽相比,這個孩子的語言思維能力,簡直流暢得不符合年齡。同他講話,哪裡也不像面對一個三歲的小傢伙。鍾隱饒有興致聽下去。
“奶奶說,我一歲之前,爸爸連抱我都不敢,每次都是被他們逼着才動手。他說我是糯米糰子,他不會做飯。”
這個比喻倒是很有意思。鍾隱記得最開始自己照顧鍾鹽的時候,也是小小的一團,胳膊腿兒都那麼軟,要用上對待稀世珍寶的小心。
“後來呢?”
“後來,我會走路了,就不需要他抱了。”
“那平常你都跟爺爺奶奶住麼?”
“白天在爺爺奶奶家,晚上爸爸來接。”
“爸爸白天在工作麼?”
“工作?”小緣想了想,記起另一個說法,“奶奶說,在鬼混。”
從這麼大孩子口中聽到這個詞,有些驚悚。看來奶奶對他爹是相當不滿意了。鬱佟的年紀很輕,也不像在上班的樣子:“你知不知道爸爸多大啦?”
他還不會加減法,但能記住一個被反覆提及的數字,晃腿的頻率和鍾鹽達到一致:“爸爸比我大十八歲。”
鍾隱實在是受到了震撼。
——難怪看上去這麼不負責任,連向青山這個做鄰居的都不如,鬱佟自己根本都沒長大呢。
那麼,當初在小朋友誕生之時,他又是懷着什麼樣的心情?
小病號畢竟是要充足休息的,時間已經不早,風吹得有些涼了,成年人把他們招呼回去。
和來的時候一樣,一手牽一個,走廊裡一些醫護人員和病患家屬看到這麼有精神的兩個小傢伙,點頭致以善意的微笑。畢竟在醫院裡,生命力和健康是所有人的期望。
坐進電梯,鍾隱想起下週有一天休假,問兒子:“等病好了,想不想去遊樂園?”
“想!”
“那下週末吧。”鍾隱問問另一個,“想不想一塊兒去?”
小孩露出爲難的表情。
鍾隱知道他在顧慮什麼,揉了一把軟乎乎的頭髮:“沒事兒,我們回去問問你爸爸。”
叮的一聲,電梯門打開了。小朋友們正準備歡快跑出去的步子頓在原處。
鍾隱擡起頭,目光和門外的霍西懸撞了個正着。
剛分手時想見面,一次都沒見過。
如今幾年過去,各自有了各自的生活,不願再掀起波瀾,越不想遇到,越是會遇到。
墨菲定律,是寫在劫難裡的緣,還是緣分裡的劫?
*
他們先把小朋友們送回病房,霍西懸站在門口,看着鍾隱和另一個孩子的家長很不放心地交代着注意事項,恨不能寫一張便利貼;又反覆告訴鍾鹽,有什麼問題立刻按鈴,或者給自己打電話。
那孩子的爸爸懵懵懂懂地聽着,懵懵懂懂地點頭,究竟有幾句話聽進去,又能做到幾條,並不樂觀。
他有些眼熟。在哪裡見過呢?
和紀醫生的清冷、鍾隱的文雅俊秀都不同,他整個人看上去非常乾淨,甚至有幾分天真和單純,叫人印象深刻。
倒不是說霍西懸和裴越融一樣對美人過目不忘(說實話,心裡掛有一輪白月光,他還真的不在乎其他美色),只不過這人好像真的、真的在哪兒見過——想起裴越融,他靈光一現,這不是那小子口中上次約會的小美人麼?還給他看過照片,喜滋滋地炫耀這個相當符合口味云云。
……裴越融知道,自己的約會對象是個已經有了孩子的父親嗎?
他們又一次站在花園的小角落裡,和二十分鐘前孩子們觀察螞蟻的地方一樣,可心情完全不同。夜更深了,周圍靜得叫人心慌。
總得有一個人先開口,就像當初總需要誰來捅破那層曖昧的窗戶紙。過去和現在,都由霍西懸來擔此重任。
“你兒……鹽鹽生病了?”
“嗯。”
“嚴重嗎?”
“好得差不多了。”
“那就好。”霍西懸點點頭,“如果有需要,我可以介紹給你最好的醫生。”
“不用,紀醫生就是最好的。”
霍西懸對兒科並沒有瞭解,心裡記下這個姓氏,回去問問看在醫療系統的朋友。知道他不會問,主動解釋,“家裡小孩摔着了,過來縫個針。”
據鍾隱所知,霍家沒什麼關係近的、年齡限制在兒科就診的親戚,這個摔着的孩子,多半是任綃那邊的小輩。
任家的親屬,也已經……是他的家裡人了嗎。
沉默和越來越涼的晚風攏住了兩個人。
半晌,鍾隱開了口:“上一次我已經說了,不要再見面了。你忘記了我說的話了嗎?”
——你忘記我說的話了嗎?在他們過去不算多的爭吵裡,好幾次都是由這句話作爲開端。警報似的,明示鍾隱的心情不佳。
然而曾經有千百種哄他開心的方式,沒有一種是現在的霍西懸有立場去使用的。
“我想知道。”
他握住拳,一字一頓。他們曾是這個世界上最親密的人,瞭解對方每一寸身體髮膚,觸摸過每一次靈魂的顫抖,不用鋪墊,也不需要試探。
“當初你究竟爲什麼要離開我?”
這個問題霍西懸在分開的四年想了無數遍,唯一能給予回答的人現在站在面前。
“是我過錯了什麼,還是錯過了什麼?”
花園已經沒有花了。
“現在說這些有什麼意義呢。”鍾隱擡起眼睛看他,不是質問,語氣平靜,“你不是要結婚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