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政頭都大了。
他是霍世驍手把手教出來的, 性格、行事風格比霍西懸更像親生兒子,是沒有任何人能挑剔出毛病的全能精英。他的使命是輔佐霍西懸守住和壯大青悅的江山,即使僅是以特助的身份, 本人對此也並無不滿, 不求霍西懸給予他更多的榮華富貴和賞識, 只求別給自己拖後腿。
當初剛工作不久, 第一件幫着處理的棘手事件就是封鎖霍家獨子與男人結婚的“醜聞”, 那是份相當不容易的工作,後來這些年也經歷風風雨雨,卻還是第一次遇上總裁失蹤事件。
“大小姐, 你來這裡做什麼?”
——除了麻煩的總裁,還有麻煩的“準”總裁夫人。
任綃把小挎包放在桌子上, 悠悠轉了下椅子:“我來看看西懸在不在啊。”
“您和霍董都聯繫不上他, 怎麼可能會在公司呢?”
“那可不一定, 比起我和霍叔叔,對你他可是信任多了。”
“感謝這份厚愛, 但還真沒信任到這個地步。”蔣政百忙之中拿出手機,給她看自己發給霍西懸的一連串消息,“他也沒回過我。”
任綃湊過去看,相信了他:“我有什麼可以幫你的嗎?”
“您在這兒就是給我添亂。”
“可是霍叔叔真的很着急。”或者叫做勃然大怒。
又搬出沒法拒絕的頂頭上司。蔣政嘆氣:“有什麼消息我一定會第一時間通知霍董,還有您。要不先坐會兒?我這邊還沒處理完。”
任綃以前也偶爾來過總裁辦公室, 雖然十有八九是蔣政在這邊辦公。女孩對着落地窗發了會呆, 幾百米之下車水馬龍渺小如螻蟻。那些需要爲生活發愁奔波的人, 此時又在做些什麼呢?
她託着腮, 語氣平常:“我總覺得, 他是躲在哪個人家裡呢。”
“……”在這種事情上,他是不好發言的。
“哎, 蔣助,你說那個人,”任綃看向他,“是不是霍西懸那個怎麼都忘不了的白月光?叫……叫什麼來着?”
她的眼神異常寧靜,好似等一個衆所周知的名字
蔣政當然記得,當初掀起軒然大波的男人,名叫鍾隱。
這個人的家庭背景、從小到大的生活環境、來來往往接觸人選,都是由他一手查證。某種角度而言,也許他比霍西懸更瞭解這個丈夫的一聲。
然而任務就只是任務,結束之後不會再被記起。要不是任綃忽然提到,他還真沒想過這個可能性。他看向任綃仍然淡定的側臉,卻隱約預感到風暴將至。
那個將霍西懸和霍家撕扯出深刻傷口的鐘隱,在疤痕逐漸癒合的如今,還會重新出現嗎?
*
霍西懸從外面回來的時候鍾隱已經醒了,靠在沙發上陪鹽鹽看書。
臉色依然有些蒼白,但精神已經好了很多,這時候裹在溫暖寬大的睡衣和外套裡,顯得很需要人照顧。
很需要被他照顧。
霍西懸放下塑料袋,走過來,鍾隱隨着他的動作擡起頭,眼底有微茫的光:“我聽鹽鹽說了,這兩天都是你在照顧我。”他嗓音還殘留着大病初癒的虛弱,“謝謝你。”
霍西懸皺起眉:“爲什麼一定要跟我這麼客氣?”
爲什麼呢。
鍾隱也說不出來。
就好像語言上保持着距離,就真的能抹掉今年以來愈演愈烈違背諾言的逾矩接觸。
“爸爸。”男孩拽拽他的衣角,“餓了……”
鍾隱還沒說什麼,倒是霍西懸先一步把小孩抱起來:“走,叔叔帶你去吃好吃的!”
鹽鹽摟着他的脖子(現在這個動作已經很自然了),轉過頭看向另一個人:“爸爸呢?”
霍西懸也轉過身:“爸爸生病還沒好,只能吃清淡的東西。就讓他看着我們吃吧!”
“……”
無論婚前婚後,霍西懸在他面前都沒有過富家子弟的樣子,就算是高檔餐廳,也幾乎只有二人拿到獎學金或是兼職發工資之日才能去奢侈一回。即便鍾隱清楚可能自己幾年的獎學金、甚至工作後的年薪加起來也遠比不上霍西懸原本在家裡半個月的零花錢,但霍西懸更願意和他同甘共苦,過平凡而溫馨的小日子。
某種程度而言,今天到這家會員制餐廳,倒是沾了兒子的光。
霍西懸選擇它除了味道、環境一流以外,還有就是它是全自動化上菜的,從進門到出門不會有服務員,不光就餐客人的信息,連菜品都是嚴格保密的。
雖說鍾隱從來不是他見不得人的秘密,但這幾日他的行蹤的確想要掩人耳目,專心照顧鍾隱不被任何雜事打擾,這裡的確是不二之選。
鍾隱舀了一勺湯,給他特製的,的確符合霍西懸所說的清淡標準,淡得彷彿在喝白開水。他皺了下眉,放下勺子。
“不要挑食。”霍西懸說,“給孩子做榜樣。”
理倒是都讓他佔去了,鍾隱瞅了眼那邊一大一小的同款特級手握壽司,嘆了口氣:“你不希望我再道謝,那我也不囉嗦了。”
霍西懸嚥下去,坐直,等着他的“不過”。
“不過我還是欠你一個人情。”鍾隱說,“你想要什麼?需要我幫什麼?我會無條件答應你,一次性,但永久有效。”
霍西懸沒讓自己去注意那個“無條件”有沒有特別強調,但他沒有再拒絕。鍾隱討厭欠別人,他再清楚不過。
“這個人情,不用等到以後,現在就可以還。”
“我們和解吧。”
你沒能給我的,我沒能給你的,那些我知道的不知道的劇情,從此一筆勾銷,不再相欠。
然後,重新開始。
他這樣講完,看向鍾隱,被注視者的神情有些驚訝和說不上來的疑惑,也許沒想到他會提出這樣的要求,也許理解的有歧義,也許意圖中只聽出一筆勾銷而沒聽出重新開始。
但鍾隱並未追問,只是低低嗯了一聲,看不出來在想些什麼。
*
上完最後一道菜後,進來一個不同於之前任何一款的機器人,它精緻可愛許多,也同樣穿着印有餐廳logo的小衣服,但明顯是個得到重視、非常“受寵”的小傢伙。
它內置的也是討人喜歡的四五歲小女孩又甜又軟的聲線:“你們好,要不要和我聊聊天呢?可以回答‘需要’、‘不需要’或‘結束對話’。”
還得在固定範圍內回覆,聽起來也說不上多智能,他之前來可沒碰到過,八成是個新測試上崗的小夥計。正好也吃得差不多飽了,霍西懸來了興趣:“需要。”
“老闆已經告訴我,你們是三個人來用餐。請問你們之前的關係是什麼呢?可以回答‘認識’、‘不認識’或‘結束對話’。”
“認識。”
“你們三位,都是成年人嗎?可以回答‘都是’、‘都不是’、‘有一位不是’、‘有兩位不是’或‘結束對話’。”
“有一位不是。”鍾隱也加入。
“那麼,方便詢問成年人的年紀嗎?可以回答‘三十以上’、‘三十以下’或‘結束對話’。”
其實還沒到三十週,但他們不是十七八歲剛被人喊叔叔還義憤填膺的小年輕了,自然不會糾結那幾個月的差別:“三十以上。”
“那麼,小朋友的年紀呢?可以回答‘十歲以上’、‘十歲以下’或‘結束對話’。”
鍾隱拍拍好奇瞅着它的男孩,悄聲道:“自己回答。”
鹽鹽眨眨眼:“三歲。”
小機器人屏幕上的大眼睛也眨了眨:“對不起,我沒有聽懂你的意思呢。可以回答‘十歲以上’、‘十歲以下’或‘結束對話’。”
“它聽不懂哦。”霍西懸說,“要回答‘十歲以下’。”
鹽鹽還不太懂數字的比大小,照葫蘆畫瓢:“十歲一下?”
但機器人聽懂了,並且歡呼起來:“我知道了!你們是幸福的一家三口。我猜的準嗎?可以回答‘對’、‘不對’或‘結束對話’。”
這個問題霍西懸料不到鍾隱會怎樣反應,着實有些尷尬。不可能有“不對”以外的答案,而那恰恰是他不想聽到的。
在鍾隱開口之前,霍西懸輕咳一聲:“結束對話。”
他沒去看鐘隱的表情,就像他不想知道剛纔鍾隱的回答。在這一刻霍西懸突然瞭解到自己有多麼懦弱。
*
吃完回家天色已晚,他們一邊一個,牽着孩子的小手,聽着鹽鹽偶爾的唸叨與提問,在滿天紅霞下向家走去。
倒還真像個普通的、幸福的一家三口。
小區裡有個專門的兒童活動區,鹽鹽在那兒遇到了朋友,放開成年人的手加入孩子的世界。
鍾隱和霍西懸在不遠處坐着,前者看到開放式的噴泉設計,想起不久前在霍西懸家小區看到的那個:“你是因爲噴泉纔買的嗎。”
話題跳轉得太快,還是個更像陳述句的問句,但霍西懸也很快跟上了思路:“是。”他回想了當天跟着導購逛小區看到它時的驚訝,“原來真有這麼巧的事。”
也不知該說設計者心有靈犀,還是他的念念不忘有了迴音。
明天該回去上幼兒園了,今晚鐘鹽早早地就被帶去洗漱好哄睡覺。鍾隱關上兒童房的燈,再關上門走出來,外面也昏暗,只有一盞壁燈矇矇亮,整個房間落滿了繾綣的影子。
霍西懸在客廳等着他,站起來,高而沉默,也像一個影子。
“睡着了?”
他問。
“嗯。”
他答。
還需要說些什麼。需要再說些什麼。
他走到他身邊,微微仰起臉,看着霍西懸。
周遭的世界在快速褪色,唯有他瞳孔裡的自己依舊清晰。
鍾隱沒有眨眼,看見那倒影愈來愈近。
“——”
霍西懸有莫名的引力,將他一次又一次不可抗拒地拽向深淵,拽向甜蜜的、無法割捨的過去。
他應該拒絕的,哪怕一切無人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