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鹽小朋友立志長大以後要成爲紀醫生那樣的醫生、告別講解的哥哥姐姐們、開心地跑向來接他的爸爸和霍叔叔時, 還不知道世界已經天翻地覆。
不過他還是注意到了一個細節,就是先前大人們總要保持一定距離,現在不僅縮短了許多, 他們的指尖還會有意無意碰到。
鹽鹽看着替他們着急, 乾脆自己上前, 一邊拉住一個, 心滿意足地晃了晃。
霍西懸好笑地瞥了眼鍾隱, 意味着“你看,欲蓋彌彰的,這下被孩子看出來了吧”。
鍾隱倒是鬆了一口氣, 他們剛剛和好,不僅他本人沒法接受這麼快重新接觸, 更重要的是, 他還沒想好怎麼跟鹽鹽說。
儘管小孩子看上去很喜歡霍西懸, 但喜歡一個對自己不錯的叔叔,和接受一個陌生人成爲自己家的一份子, 是完全不同的東西。
男孩內向而敏感,年幼的認知裡已經有了去世的生母、不知所蹤的生父和自己這個養父,搞清這三人之間的關係已經夠複雜了,如今又要再加上一個可能的“後爸”,會不會影響他的心理健康?
如果真的那樣, 他在鹽鹽和霍西懸之間, 又該如何抉擇?
“別擔心了。”霍西懸像是看穿了他的憂心忡忡, “小孩子可比大人想象的要堅強得多, 況且鹽鹽又是這麼聰明的孩子。”
“我知道, 但是……”
“有‘但是’也沒關係,不管他接不接受, 有什麼反應,我都會陪你一起面對。以後所有的困難我都在,不會再讓你一個人了。”
今天深情告白攻勢一波接着一波,鍾隱感覺自己現在像個十來歲接受心上人表白的少女一樣心跳慌亂、呼吸失了頻率。
不是他鐘隱太好被攻略,也不是他霍西懸天生動人,只不過當他們相遇,當他們相愛,世界的荷爾蒙都會擦除奇妙的火花。
晚餐自然也是霍西懸精心準備的一環。他讓人定製了三份禮物,一份給鍾隱,一份給鍾鹽,還有一份則是答謝爲他聯繫場地的徐巡。
鍾隱不怎麼購買奢侈品,霍西懸也不在意這個,但上個月當他受邀參加發佈會第一眼看見那枚內側嵌着小小鑽石的領帶夾時,就覺得它應當出現在鍾隱的領帶上。
鹽鹽呢,非常喜歡那個幾乎仿真的機器小兔子,愛不釋手。
以前他們戀愛和結婚的時候,無論是霍西懸還是鍾隱都時不時準備一點小驚喜,像這樣的燭光晚餐自然也是其中一種。
如今他們再次在溫柔的光火中望着對方,跨過分割開的歲月,再次坐到對方身邊,已是而立之年,旁邊坐着小小的孩子,他們從差點建立的各自家庭,走回完整。
霍西懸舉起酒杯。
“敬我們一杯。”
“敬未來。”
——願通往未來的路上,我們都不再放開彼此的手。
*
到家時間已經不早了,鍾隱先去哄鹽鹽睡覺。
小孩把被子拉到鼻樑上,只露出一雙眼睛來。
鍾隱幫他調整位置,掖到下巴下面:“鹽鹽。”
“嗯?”
“如果……”他做了個小小的深呼吸,面對如此單純的孩子,決定還是直白地說出來,“爸爸和霍叔叔在一起的話,你開心嗎?”
“什麼叫在一起?”
“在一起就是,住在一塊,像之前那樣。”
“霍叔叔會在我們家嗎?”
“會的。也許我們也要去叔叔家。”
“那好呀!”小孩兒顯得很高興,“我喜歡霍叔叔!”煞有介事補充道,“但是更喜歡爸爸!”
他笑了,低頭吻吻男孩的額頭:“我也愛你,寶貝。”
鍾隱回到客廳,霍西懸正在團團轉,見他出來急忙問:“說過了?”
“嗯。”
“他什麼反應?”
“平靜地接受了。”鍾隱說,“他一直很喜歡你。”
霍西懸舒了口氣:“我也很喜歡他,這麼好的孩子。”
“他對你有種……”鍾隱用手指圈了個雙引號,“說不上來的親近。”
WWW. тTk дn. c ○ “是啊。”霍西懸老老實實承認,“要不是你沒那功能,我一度懷疑他是你偷偷給我生的孩子。”
“……”
如果不是他們剛和好,鍾隱想,他還挺傾向於給他來一拳的。
霍西懸上前一步,摟住他。其實之前也有過,可這一次他確信自己不會被推開。
鍾隱僵了僵,慢慢地,也擡手抱住他。
失而復得的喜悅淹沒了兩個人。
霍西懸在他耳邊喃喃:“你都不知道我等這一天等了多久。”
“唔……”他下巴擱在他的肩上,閉上眼睛。
霍西懸微微轉過頭,用嘴脣磨蹭他的耳朵:“這下,可以跟我回酩城了吧?”
鍾隱瑟縮了一下,並沒有立刻回答。
沉默在意料之中,霍西懸並沒有更進一步,動作只是安撫:“我知道你放不下這邊的工作,我會尊重你的決定。可你要想好,你選擇接受總公司的邀約,究竟是因爲喜歡,還是僅是想逃避我?你知道你回去酩城的工作條件只會更高。”
“我知道。”他輕聲道,“讓我再想想吧。”
“不管你怎麼決定,這個週末先跟我回酩城待兩天吧。”霍西懸放開他,扶上額頭,“我溜出來這麼久,董事會先不談,蔣政大概是想鐵鍋燉我了。”
鍾隱噗嗤笑了:“你都多大了,還這麼受制於他?”
霍西懸誇張地嘆了口氣,又湊過來親他一口:“能看見你這麼笑,別說鐵鍋燉,就是下油鍋上刀山,也值得。”
*
就算沒有霍西懸,這個星期鍾隱也該回酩城向公司“覆命”。他們下了高鐵,各回各家,然而這一次的分離並不叫人痛苦,因爲每個人都知道很快將重聚。
霍西懸先去公司,處理一下積壓的工作,當然是被蔣政充滿尊敬地數落了一頓。不過盡職盡責的助理這兒不是難關,他試圖聯繫了下任綃仍然失敗,決定還是先回家“請罪”。
他提前給媽媽打了電話,回到家飯菜剛剛準備好,主食是媽媽親自下廚做的日食松茸飯,他從小就愛吃。
即便要接受暴風雨的洗禮,也先得把肚子填飽。他忽略掉霍世驍黑成鍋底的臉色,親熱地跟他們打了招呼,在媽媽旁邊坐下:“好香啊,媽,你的手藝還是那麼好。”
霍太太已經好久沒見到兒子跟自己這樣親近的模樣了,哪怕知道他這次是爲什麼回家,哪怕知道接下來兒子和丈夫之間會爆發衝突,仍想多享受一刻一家三口的溫馨:“來來來,先吃飯。”
“媽最近在做什麼?”
“你成阿姨在學花藝,請了個老師來家裡,我每週也去兩次。”
“那挺好啊,多去玩玩。媽喜歡什麼花?”
“都挺喜歡。這個星期買了些阿爾彭格盧欣和弗蘭博安特,待會兒吃過飯給你看看。”
“好嘞,讓我欣賞欣賞媽媽的手藝。”
“哎,哪有什麼手藝啊,就隨便插着玩玩兒。”
繡球啊。前幾天和鍾隱表白也同樣用了繡球做背景,他知道後者喜歡這種花,採購了最好的雪球,盛開了整個天台,擡頭是天空,腳下是海洋。
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和男人,居然喜歡同一種花。只不過一個愛着燦爛的紅色,一個愛着柔軟的藍色,一個特意跟着老師去學,一個單純享受料理和欣賞它的過程。
媽媽和鍾隱原來在這上面有共同語言麼?也許以後這對“婆媳”會相處得不錯呢——
啪。
他的思路一萬八千里,霍世驍忽然一摔筷子。動靜不小,差點打翻面前的碗碟,這下那邊母子的談話也戛然而止。
“你要裝作什麼都沒發生?”
霍西懸臉上的笑意漸漸斂去:“爸,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你是我兒子,你在我面前還有我看不透的心思?”霍世驍多年的涵養壓下來火氣,沉着臉,“你應該知道我要說的是什麼。明天去跟任叔叔阿姨道歉,下個星期跟任綃訂婚,我就當做沒發生過。”
“……不。”霍西懸大概是這三十年來,第一次如此直截了當地忤逆父親。
霍世驍擰起眉頭:“你說什麼?”
“當年您做的那些事,我都知道了。我不會怪罪於您,您畢竟是我的父親。”霍西懸一字一頓,神情認真,“但您如果現在、以後再對他和他的家人出手,我也不會再無動於衷。我已經做了您的好兒子,我也需要做一個好丈夫。”
“丈夫?”霍世驍的表情就像自己出現幻聽,“天大的笑話,你和一個男人——”
“您知道陸元帥的兩個兒子,喜歡的都是男人嗎?”霍西懸打斷他。
陸元帥一直是霍世驍爲之敬仰的存在,說是“偶像”也不爲過,有好多次拖皇都的關係想見上一面,然而元帥不愛交際,除了納稅大戶表彰大會時替不便出場的皇帝親自表彰以外,從未在私下與他見過面;甚至霍西懸和陸少見面的機會都比兩個父親多。
霍世驍視爲,的人,他的兩個孩子竟然都喜歡男人,這個事實給霍世驍帶來的震撼和打擊足足讓他愣了幾十秒。
坐在一旁的媽媽無助地看看兒子再看看丈夫,明明幾分鐘前還一家人和和美美吃着飯,現在卻成了這樣幾近決裂的局面。
可她早該料到。當年她的懷柔政策,她與丈夫的軟硬兼施,都是逼着兒子與愛人分開的元兇。
她以爲她替不懂事的孩子做出正確的選擇,以爲霍西懸總有一天會發現任綃、或者別的女孩子纔是他人生道路上合適的一部分,可分開的這五年裡,霍西懸從來沒有真正開心過,而當他和那個人重逢後,彷彿兩塊相吸的磁極,衝破重重阻礙去往彼此身邊,只要能夠到達彼此身邊。
她開始迷茫,曾經做的事情,真的是對的嗎?霍氏家大業大,青悅交接後偶有坎坷也算是蒸蒸日上,娶一個並不熟悉、所謂門當戶對的女孩,真的比兒子的幸福快樂更重要嗎?
會不會“一直都是對的”的丈夫,也做錯了呢?
此行的目的已達到,儘管心裡愧疚,霍西懸知道今晚必須到此爲止。
他站起來:“爸,媽,抱歉,我先走了,你們多注意身體,以後有空再來看你們。”
“小懸……”
母親的挽留沒有留住他的腳步。
“霍西懸!”霍世驍在他背後吼道,“如果你現在踏出這個家門,你可不要後悔!”
父親的威脅也不能。
他沒有回頭。
既然無論怎麼做都會後悔,既然擁有所有人的愛是奢侈,那麼這一次,他選鍾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