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來了?”門上的布穀回身對園子裡喊,“娘子可起身?嬤嬤快通傳一聲!”
秀端着簸箕正經過那片薔薇架,擡頭笑道,“在屋裡繡了一陣子花,這會子教玉爐描花樣呢!”看藍笙身後人擡了一架東西進來,拿藍布蒙着,因奇道,“喲,這是什麼?”
藍笙讓布穀帶人進去,邊對秀道,“我在集市看見有番人賣圍屏,壽山石做的,難得一見的,就買回來了。”
秀心裡感慨,多像居家過日子的樣式!嫁給這樣的男人還有什麼不足?年輕漂亮,身居高位,集合了大唐兒郎所有的優點。可惜了她家小姐,不懂珍惜眼前人,偏愛撈水裡的月亮!
她一頭嘆息着,一頭給他引道兒。穿過了女牆進後院,藍笙將錯就錯着問,“怎麼獨個兒回來了?大人沒過府裡來?”
秀支吾了下,“說是洛陽那頭臨時出了點事,原說要來的,這下子只好耽擱了。”
藍笙聽在耳朵裡,只哦了聲,並不打算細追究。他不過是遺憾,遺憾她初到長安迎接她的是自己,遺憾在一切還都不甚明朗的時候先愛她的也是自己,到最後卻成了這樣子。四周的情形實在和他理想的狀態差得太遠,他覺得諷刺和絕望。透過花窗看見坐在檐下的她,美麗的面頰,豐柔的身體。手裡握着剪子,視線卻停留在遠處的一片天。他頓住腳,他想她大約在思念某人。當然那人一定不是他。
他自嘲的一笑,也許他原本就不該趟這趟渾水。可是沒辦法,太多的不得已。情熾到了癲狂的程度,誰能作得了自己的主!他只是納悶,認真計較起來他和她處得不久,話說得也不多,怎麼就發展到這地步!或者點滴的積累才叫人刻骨銘心。其實他和容與是同一類人,爲官之道上沒有分歧,連處理感情也這樣,要麼靜如死水,要麼一鳴驚人。
但布暖的態度着實叫他傷夠了心,她不愛他,他一直都知道。她讓他尋找自己的幸福,不要爲她耽誤自己的時候,他的心裡簡直在淌血。他害怕聽見這個,即使讓他空等,也比對他直言善意得多。他本以爲默默在她身後,哪天她受盡了傷,總會回過身來看見他。但如今似乎和他的設想背道而馳,四個人都很執着,誰都不願放棄,所以註定要有兩個人受傷。
秀轉過臉看他,他負手在垂花門上駐足凝望,眼裡有淡淡的憂傷。她不由嘆息,這段孽債何時能了?每個人都在猜測,但現實總與理想有出入,不可遏制的滑向另一個極端。她充當旁觀者,已然有了淒厲的心情,身在旋窩裡的人又是如何的慘況?
她不忍打攪他,悄悄的退遠了。藍將軍是好人,這點她深信不疑。暖兒是何其有幸,還有人愛她如斯。
他終究走進院門,臉上換了個輕快的表情。他揮揮手,“暖兒!”
她回過神來,站起身對他遞來飄忽的笑意。他明白自己爲什麼這樣一往情深,彷彿只爲換她嫣然一笑。
她擱下手裡的東西下臺階走了幾步,“多早晚來的?”
他迎上去,仍舊攜她回階上,笑道,“纔到。什麼天氣,就想着曬太陽了?”看她對日頭的半邊臉微有些發紅,拿手背去掖。才碰上,她卻輕輕一撇躲開了。只停留下一絲溫熱的觸感,轉瞬在他的肌理間消逝。
他的手尷尬停在那裡,她倒有些難爲情,忙道,“我歷來最怕冷,已經下過好幾次霜了,明日叫丫頭把銀鼠斗篷找出來,早晚好用。”她指了指勾片欄杆下的條凳,“噯,你坐呀!還是我叫人端杌子出來?”
他大度笑笑,“那倒不必。我是琢磨你從東都帶出來的衣物不多,得空我叫人送皮子過來,小毛、中毛、大毛緊着你挑。上年郡主府庫裡還有玄狐和紫貂,我也一併叫人送來。”
她卻笑起來,“你當什麼?只不過做幾個昭君套,領上袖上再鑲滾些,哪裡用的着那麼多!紫貂也不要,這會子沒功名在身,穿貂豈不逾越了。”
“那有什麼,功名不功名的,進了我家門,橫豎沒有也有了。”他卷卷孝袍的袖口,先頭在光明街上和推獨輪的貨郎碰了一下,扯破了袍子。眼下耷拉着,看着不太雅觀。
布暖落了眼,自旋身取了針線來。在頭皮上篦了幾下道,“你脫下來,我給你補補。”
他卻推脫,“不用,麻布扎手,由他去吧!等回了宮掖再換不遲。”
“這樣吊着好看相?”她坐在對過執意的伸手,“仔細路上碰見監察使,參你個儀容不整,藐視孝皇帝。”
他想了想,便脫了順從的遞過去,末了加了句,“多謝你。”
她擡眼看他,臉上似有嗔怪,“這要謝什麼?若論謝,我豈不是謝你謝不完麼!”
她最美就是一低頭的風情,單純的姝靜之氣,蓋過八面玲瓏的討巧。他坐在這連綿的秋色裡,心頭悵惘着。若眼前人也愛着他,那這一生真就沒有缺憾了。
她做針線也如寫字一樣嚴謹,一針一線鎖得極牢靠。撐破的地方縫補不起來,就滾上圓圓的燈果邊。做完了自己舉起來打量,拎着領口抖了抖服侍他穿上,一面道,“殿下大行有陣子了,墓建得怎麼樣了?”
藍笙重又坐下來,“派了人趕建,據說工程太過浩大,又沒日沒夜的,有過一次暴/亂,所幸給壓制下來了。我估摸着從建成到入土,少則也要一年半載。”
他慢慢變得沉寂,他和弘撇開君君臣臣的綱常,還有姑表兄弟這一宗。擎小兒一處玩,一個太學裡唸書。雖說下面還有賢和顯,因着各人脾氣合不來,倒不是那麼親密。唯有弘,記憶裡那個文弱從容的孩子,有一雙世事洞明的眼睛。四歲的時候能背誦通篇的《三字經》,說話辦事尊崇有禮,活像個小大人。自小身子弱是有的,但也平平順順長到二十四歲。本以爲病根都治癒了,誰知一下子就薨了。
至於弘和賀蘭的事,後來各自長成了,不像小時候一樣形影不離。弘有了自己的秘密,見了他也絕口不提。他事後才知道那些,說不出什麼感受,總之難過到了極處。弘是爲情而生的,命都系在賀蘭身上。如同並蒂蓮,一株死了,另一株也活不長久。
布暖看他難過,忙打了岔道,“我纔剛和玉爐做鞋,給你也做一雙吧!你喜歡什麼樣式的?是高頭履還是重臺履?”
他心裡有了小小的歡喜,嘴上卻道,“你操心那些幹什麼,好好將養纔是。花幾個錢,外頭鋪子裡有得是,何苦費那功夫!”
她仍舊輕淺的笑,“原來在蘭臺天天忙得摸不着耳朵,現在賦閒在家,反而不習慣了。養養花,喂喂魚,活得老太太似的,總要尋些事情做。”
藍笙嗤笑,“有這樣的人!叫你歇着還歇出不痛快來了!”
她從手邊的笸籮裡挑花樣,遞給他道,“你挑挑,選定了我今夜就做。”
一股辛酸從鼻腔裡竄上來,他突然紅了眼眶。想起知閒帶來的消息,足叫他五內俱焚。他的未婚妻,天真剔透的人,和另一個男人有染。就事情本身來說他有理由難過,像被活生生割下一塊肉,痛和妒恨一併襲來。他開始後悔那天的婦人之仁,爲什麼不順着她的意思先佔有她。難道他的體念,就是爲了把一塊完璧拱手讓給沈容與嗎?
可是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他艱難的嚥下喉嚨裡的苦澀,勉強接過花樣,背轉身對着光看,“都好……”
布暖有些心不在焉,知閒有孕的事困擾她很久。一個人的時候總在琢磨,到底是真是假?若是假的,不過一笑置之。倘或是真的呢?她現在這樣算什麼?等着看他河東回來了便去和知閒完婚麼?
她瞥了眼藍笙的背影,暗想他或者知道容與的事。畢竟他們曾經是那麼要好的兄弟,即使現在有了微詞,情分總還在的。她遲疑着想開口,不想他卻搶先道,“容與和知閒的婚期定下來了,怪道出了弘的喪期就急着辦呢!昨日不夷在藥鋪子遇上了府裡的女管事抓藥,問是誰病了,那管事推搪着說不清。後來問了藥鋪學徒,說是保胎藥.想來是知閒有了身子,你回去沒得着消息?”
她明顯一哽,垂眼搖了搖頭。也不知想表達什麼,到底是沒聽說,還是不相信。
藍笙故作輕鬆的起身踱步,“暖兒,咱們去園裡走走?”
她應了,翩翩然跟他繞過欄杆往回廊那頭去。他走了幾步回身扶她,有些欲言又止,隔了會子才道,“其實這話我原不該說,不過既然到了這一步,也沒什麼可隱瞞的了。我想你對他還是割捨不斷的,是不是?到如今你可看明白了?君子不道人長短,以往我是敬重他的,到底他這樣亦師亦友的人很難得,我總是事事維護他。但日久年深,尤其我們之間多了個你,有些事就變得不一般了。”
她仰起了,眸子幽暗沒有光亮,“你想說什麼,但說無妨。”
他反倒下不了決心了。他一輩子沒打過誑語,何況是在好兄弟背後嚼舌頭!他覺得自己淪落得和知閒一樣,要靠謊言來離間,尋求自我安慰。可是沒有辦法,再聽之任之,他的愛情和明天都要化爲烏有了。人要逼到那份上,還顧得了什麼!他咬了咬牙,“知閒有孕,我並不覺得驚訝。容與和她定親兩年,還沒過門,她爲什麼巴巴兒從高陵來將軍府?年輕男女同一個屋檐下,不出那事是絕不可能的。”他小心審視她,又道,“我之前不和你說是怕傷你,但容與做得實在過分。我料想上次知閒當衆失態,可能就是因爲這個罷!一個女人,這種話不好說出來,逼急了便不管不顧的發瘋。現在想想,知閒還是很可憐的。”
布暖心上抽痛,藍笙的爲人她看在眼裡,長久以來從沒自他口中聽見容與半個不字。他是謙謙君子,絕對值得信賴。如今連他也證實了那樁事,她除了無望,再也沒有別的話可說。爲今之計只有等容與回來,她要他親口澄清。所幸他答應的歸期不算長,半個月,她想她還能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