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能自個兒喘氣了,這是好事。
見素說,“沒事了,擡到牀上去吧!”
韓肅邁前一步道,“我來。”
容與搖搖頭,她是他的責任,不願假他人之手。他跪地去託她,小心翼翼穿過她的頸下拗起來。恍惚想起她初到長安時,他錯把酒斟在她茶盅裡。她那麼懼怕他,不敢說話,只好硬着頭皮喝下去。結果醉了,睡在高輦裡。他抱她下輦,她靠在他臂彎,就和現在一樣。
然而物似人非,他鼻子不由發酸。她原本是這麼天真爛漫的孩子,如今在他一念之間變成了悲苦的婦人。他愛她,卻照顧不好她。藏着掖着,讓她見不得光。她一直是缺乏安全感的,需要不斷的被肯定,可是他做不到。他顧慮太多,公務太忙。他想要她,又不願帶累沈家一門。還有她名義上的父母,涿州的冬家莫名背上罪名,豈不是無妄之災麼!他想不費一兵一卒娶她,給她好日子。這個想法這樣不堪,可是他既做了,就要對得起她。誰知她等不得……
不能怪她,她還是個孩子。可他卻垂垂老矣,他瞬間跨過了三十年,已經經不起任何打擊了。若是能重來,後悔走上這條路麼?他低頭看她,他想他不後悔。即便再走一遭,他還是愛她。只是方法要換一換了,他的世界不該再有其他。沒有世俗,沒有前程功名,只有她。他要盡他全部的心力來/經營,還她一個沒有缺憾的人生。
他替她搭上被子,坐在牀沿上,儼然入定一樣。見素嘆息着看看韓肅,兩人只得悄聲退出了上房。
見素要回廂房煎藥,韓肅不聲不響跟過去,頗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可不是麼,這個年過得這麼驚心動魄,任誰想想都要後怕。
“坐吧!”他指指桌前的條凳,自己轉身拿蒲扇扇爐子。
半晌韓肅才喃喃,“上將軍怎麼成了這模樣!”
見素垂眼道,“陷進情裡,哪個不是這模樣?你沒愛過,你不懂。”
韓肅二十好幾,家裡做主給他娶了一門親。他常年在軍營裡,對夫人沒有多少感情,也沒對哪個女人動過心思,論起來的確是不懂愛情的。他撓了撓頭皮,“我是沒想到,上將軍英雄人物,怎麼和自己的外甥女……”
見素仍舊是搖頭,“若是能說得清楚,那就不是真感情了。這兩個人其實真般配,可惜了,生在一家,就成了悲劇。”
正說着,園裡傳來喧譁聲。韓肅起身出去看,惶然大驚,居然是藍笙找上門來了!身後還跟着個披了大氅的婦人,細看之下更吃一驚,是上將軍的姐姐大駕光臨!
“要壞事了!”他慌慌張張奔出去打掩護,跑到臺階下高聲唱喏,“藍將軍怎麼來了?卑下給布夫人請安。”
藍笙臉色鐵青,他沒心思和他糾纏,橫眉道,“我來尋人,請韓都尉給本將領路。”話雖這樣說,卻並不等他開道。毫不客氣的撣開了他,大步便往上房走。
沈氏牽了裙角跟上去,風風火火穿過隔花門,心裡熱得油煎似的。見了布暖非要好好教訓不可,她叫人寵上天,做出這種傷風敗俗的事來,她真是羞愧得連想都不好意思想!還有她那六弟,她打小就疼愛他。就算不是一母所生,老太爺那根藤上順下來的,嫡嫡親親的骨肉手足。可是成了這樣……她傷心死了!兩個人逃難逃到這裡來,打量別人就找不見了麼!
“沈容與!"藍笙狠狠喊了一嗓子,可轉瞬又膽怯。他知道布暖的孩子肯定是沒了,他們現在不可能過得舒心,他也算附帶着達到目的了。本該高興的,誰知全然不是這麼回事。她經歷了痛苦,他是始作俑者。他暗裡也自責,甚至沒有勇氣見她。
他步子緩下來,沈氏卻越過他快步進了堂屋裡。
分明富麗的擺設,泥金緞子滿牀笏圍屏、錦裀蓉簟、妝蟒繡堆幔子……比起長安毫不遜色,但不知怎麼,總覺荒寒。她心頭提起來,也不及思量,打起後身屋的門簾就邁進去。
她設想過無數種情景,做好了準備迎接布暖各色各樣的狡辯頂撞,但她怎麼都沒想到現實是這麼個慘況!她幾乎呆怔在那裡——她的暖兒躺在胡牀上像是沒了知覺,容與守在一旁,胸口血跡斑斑,瞧着落迫到極點。她窒得連氣都喘不過來,趔趄着上前去,叫了好幾聲暖兒,得不到半點回應。
她唬得魂飛魄散,驚惶問容與,“這是怎麼了?好好的……這是怎麼了?”
他像座泥塑木雕,眼珠子定定看着布暖不言聲。沈氏遏制不住放聲大哭起來,撲過去搖女兒,一遍遍撫着她的臉。突然看到她脖子上的勒痕,青紫的一條,從這邊耳際環繞到那邊耳際。這種瘀傷她是見過的,她嫁進布家後,小院裡有個不得寵的老姨奶奶上吊,屍首上留下的就是這種可怕的印記。
布暖自盡過?這還得了!她一再的探她鼻息,還好她活着。那麼又是爲什麼?她抓住他,指着布暖脖子厲聲質問,“這是怎麼回事?哪裡來的傷?你說!”
他仍舊木蹬蹬的沒有反應,她這通焦急都是無用功。再看看原先活蹦亂跳的女兒,如今躺在那裡昏迷不醒,簡直比鈍刀子剌她肉還痛。她顫抖着攬她,在她耳邊輕聲喚,“暖兒……阿孃的心肝,阿孃來接你了,你有委屈和阿孃說……嗯?別不吭聲……”她哭得直打噎,怎麼辦,她的暖兒怎麼辦!
藍笙也看見了那條勒痕,他一把逮住容與衣襟用力搖撼,“你怎麼照顧她的?你不是愛她麼?愛她眼睜睜看着她尋死?你那時候在幹什麼……你在幹什麼?”
他被藍笙推搡得站立不穩,方回過神來隔他的手,“你沒資格置喙,我和她的事與你什麼相干?她愛的不是你,你不過是個外人!”
藍笙邪火直竄起來,哂笑着,“我是外人?我同她過了大定,我是外人?真正的外人是你!她既然愛你,爲什麼要自盡?你究竟對她使了什麼下三濫手段?”
沈氏經他一點撥恍然大悟,莫非布暖同她舅舅不是自願,是被脅迫的麼?是六郎逼她就範?還有孩子,孩子眼下又怎麼樣?
她才留意紅綾背下她的裙裾,大片發乾的血跡烏沉沉結成了硬塊,看上去觸目驚心。她晃了晃身子,她的女兒,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如今就像個揉碎了的偶人,盡毀在他手裡了!
“六郎,你對暖兒做了什麼?”她悽惻看着他,“她還是個孩子,你怎麼就不能放過她?是我和你姐夫哪裡對不住你,你要把氣撒在布暖身上?你不樂意她來長安投奔你,儘管直說就是了,爲什麼要害她?她是你嫡親的外甥女啊,你怎麼下得去那手!”
眼下再解釋都是枉然,老話說蝨多不癢,但對這個姐姐,他深感愧怍。他垂頭道,“我不敢求姐姐原諒,我的確糊塗,長輩不像個長輩樣子。可是我和布暖,我們兩個是真心相愛的。我只能說這裡頭誤會太多,一再的錯過,一再的曲解……現如今到了這一步,你也知道她是我的人了。求你把她留在我身邊,不要拆散我們。”
藍笙氣不打一處來,人果然是自私的動物。再好的兄弟,到了生死關頭總會優先考慮自己。他沈容與的胸襟不過爾爾,先頭尚能聽到他幾句公道話,現在他對他還有一絲一毫的歉意嗎?他拳頭捏得格格響,“這話應該我來對你說,請你把布暖還給我!她在我府裡熨貼得很,是你闖進來搶走了人,把她害得這副模樣。”
他調過視線來看他,“藍笙,我原不想說,我和她到這地步,你也難辭其咎。大家心知肚明便罷,偏要擺到檯面上來麼?”
藍笙連連冷笑,“她在我身邊諸事都好,可如今你看她!你好意思的,我也沒什麼可遮掩。今日我來接她回去,請你讓道放行。若要講理,咱們含元殿裡理論去!”
他嘴角一沉,“你打量我怕面聖請罪麼?告訴你,要帶她走,絕不能夠!”
沈氏回過身來,擡手就是一個耳光,“你瘋了,還要帶累多少人?你害她害得不夠,不折磨死她你不甘心麼?”
他生受住了,所有人都怪他,他無話可說。這原本就是他該償還的罪業,會有今天的局面,早在預料中。但布暖……他落下淚來,他這樣捨不得她。她還不醒,任他八面玲瓏,他對她無能爲力。
他仰起臉把他的脆弱吞回去,“這裡有見素,有他醫治暖兒,她不會有事的。”
“我信不過你的人!”沈氏拿鶴氅去包裹布暖,“我要帶她回洛陽,我的女兒,斷不能落在你手上!”
藍笙適時道,“這會子往洛陽趕,一路顛簸怕她身子撐不住。還是回長安,長安有大唐最好的名醫。郡主府醫官不成,我往大內請醫正去。夫人放心,一定能醫好暖兒的。”
沈氏計較了方道,“那便回載止吧,還要勞煩將軍。”
藍笙頷首,彎腰把人抱起來。容與見狀便待要上前,沈氏卻橫擋過來推開他,滿含着失望的搖頭,“不用你過問,我自己的女兒,我這個做母親的還能做主。六郎,你太叫我寒心了。你一直是我想起長安,唯一值得留戀和驕傲的。可你傷我暖兒這麼深,你叫我在她父親面前擡不起頭。”她示意藍笙離開,攔住容與去路複道,“就算我求你,讓她走吧!天底下女子千千萬萬,你要什麼樣的沒有?你若還認我這姐姐,聽我一句勸,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你回長安,繼續做你的上將軍、大都督。娶知閒也罷,納妾也罷,橫豎不要再念着布暖。日後甥舅不要再相見,縱使見了也作陌路。你要是真愛她,就該懂得成全。她會有她自己的人生,她適合安定穩妥的婚姻。求你放她一條活路,倘或覺得我的話不夠,我給你下跪也使得。”
她說着真要屈膝跪下來,他已然心力交瘁,一頭去攙她,一頭看着藍笙帶着布暖揚長而去。他痛得心都麻木了,太多的阻撓,他疲於應對。暫且就這樣罷,他們偏要帶她回去由得他們,只是要他放棄,今生今世是不可能了。洛陽來回奔波不方便,他有法子把布如蔭調到長安爲官。這麼一來他們不得不紮根在京城,等他恢復了元氣,有的是時候慢慢周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