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什麼?”她瞬間臉色慘白,“你又要把我推給別人?你這樣自私,爲了擺脫我,就這麼把我隨便送人?”
他也沉下臉來,雖然痛不可遏。也許他的確很自私,他爲這事苦鬥了一夜,昨晚到現在翻來覆去的想,想到人打飄。他從來不知道精神上的痛苦如此折磨人,可以讓人崩潰。像一支長矛,以摧枯拉朽之勢直指人心,徹底貫穿他,把他釘在道德的望柱上。
他捨不得,可是又能怎麼樣?讓家族蒙羞?讓天下人不齒?他從不在乎身外物,戰場上廝殺,殺出一條血路,殺出一條仕途,很大一部分是爲他的母親。他母親不是嫡夫人,縱然擡舉了,側室的出身甚至不及繼夫人。不是明媒正娶,操持着家業也得不到朝廷冊封。他其實從來都淡泊名利,就是爲給母親一個誥命的銜兒。所以若是叫他爲愛情放棄現在擁有的一切,他真的可以毫不猶豫……
他回望她——但是她,她還年輕,小孩子心性。現在衝動,將來要埋怨他。怨他陰狠,怨他作僞,怨他喪盡天良。何況他不能葬送牽扯進這件事的所有人,沈家也好、布家也好、或者還有葉家,這不是一兩個人的事,是三個家族的聲望。她現在可以不顧一切,但熱情能保持幾天?小姑娘對異性好奇,懵懂的好感,不長情的,可能轉眼就拋開了。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只圖眼前,萬一走到無法挽回時,要落得兩敗俱傷。
其實他充滿了惶恐,他看得出,他和布暖都是缺乏安全感的人。這樣的感情本身就是畸形的,他們都在揣測,對方愛得沒有自己投入。疑惑、不確定、忐忐忑忑,簡直是無止境的噩夢。
“我不想讓你以後恨我。”他努力剋制着,“你入宮前陽城郡主就提過婚事,藍笙我是知道的,這趟看得出極認真。你役滿了總要考慮日後的依託,現在看來藍笙是最合適的。”
她覺得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人繃得直直的,“你問過我的意思麼?你獨斷專橫,把你的想法強加給我,你憑什麼?就憑我愛你麼?我嫁了人你就省心了麼?你不會良心不安麼?”她漸漸有些失控,痛聲哭道,“你可以不愛我,但是你無權干涉我的未來!我就是做姑子也不和你相干,你放心,我不會給你造成困擾,不會壞你的名聲。你只管成你的親,做你的上將軍、大都督,走你一帆風順的宦途……只當從來沒有我這個人就是了。”
他頭痛欲裂,知道她誤會了,卻不能解釋。越是粘纏,後面的路越難走。索性現在狠下心來,肝腸寸斷也就這一回。痛過了,冷靜下來,也許就想通了。
“布暖,我一直以爲你是個克己自省的人。”他蹙眉看她,“人活着不單是爲了自己。你和我,不可能有將來。這點你比我明白,不是嗎?”
她搖頭,“我不明白!我只知道我愛你,我要你也愛我!”
她坦白而固執,如果沒有血緣上的羈絆,何至於要她下氣兒說出這番話來!
他幾乎要支持不住,好容易建造起來的外殼又被她鑿出裂縫,收不攏,向四面擴散。
“舅舅,”她乞討似的拉他的襴袍,大眼睛可憐巴巴望着他,“你不愛我麼?我不相信,你明明愛我的,可爲什麼不肯說?”
他異常難堪,尤自咬牙道,“愛不愛都不是重點,這話不要再說,被人聽見了,後果不堪設想。”
她抿起脣,嘴角浮起一朵嘲弄的花。撒開了手孤寂站着,嗓音變得薄而利,“你是不是恨我不自重,硬要拖你下水?”
他煩透了她不停的貶低自己,她不懂他的心,但凡有法子,他就不會爲難自己也爲難她了。當他的日子好過麼?哪個男人願意把自己愛的人拱手讓人?他要忍住多大的煎熬,要在心上插幾把刀?
他有些負氣,“我問你,若是我娶你,你可願意嫁?拋開所有一切,無視唐律典刑,義無反顧的嫁給你舅舅?”
像是一盆冷水兜頭澆下來,連心都冷了。她從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現在他一提,她才猛然醒悟。是的,她不能。不爲她自己,橫豎她連出身都是假的,連累不了爺孃。她是爲他,像蓋高樓,他辛苦了那麼多年,終於要覆瓦收頂了,她不能毀了他的道行。
容與見她臉上猶豫,說不出的什麼感受。他當然是願意看到她這個反應的,可一旦真正面對,他又無法承受的絕望——果然她沒有充分做好準備!愛他,如同孩子對得不到的玩具念念不忘。哪天擁有了,新鮮勁過了,就要開始後悔,不屑一顧。
“所以不要再鑽牛角尖,你有大把的時機,有瑰麗的人生,不要浪費在舅舅身上。”他嚥下苦澀,故作輕鬆的拍拍她的肩頭,完全就是長輩對晚輩的姿態,“這樣,找個時機先同你父母大人露個底。明天派人給藍笙送個信兒,我同他談談……”
她奮力隔開他的手,“你談什麼?我除了身世瞞他,別的一樣都沒揹着他!你不必開口,他自然都知道!”
容與纔想起藍笙那時看他的眼神——帶着挖苦的、憐憫的、憎惡的眼神。他說暖兒有意中人,自己一再追問,他絕口不提,原來早已經知道。他氣惱,自己在他眼裡就像個傻瓜吧?他冷眼看他出醜,也不願告訴他。
他冷笑,“好得很,既然如此就不用多費口舌了。先把你的事同他交代清楚,他和不和郡主駙馬說,那是他的家事,讓他自己拿主意。你配給他,也不好瞞一輩子。他要是能接受,那便皆大歡喜。若是不能,你爺孃那裡也不必說了,再作別的打算。”
布暖看着他,兇獷的悲哀鋪天蓋地壓將下來,把她吞沒。
還有別的打算?他的打算真多,不把她打發掉,他就寢食難安麼?原來她那麼礙他的眼!她不懂,既然她是個棘手的麻煩,爲什麼他還要吻她?因爲好玩嗎?看她爲他神魂顛倒是件可笑的事麼?
“我不知道你要戲弄我到什麼時候纔算夠,常聽說舅舅冷情冷性,我以前不信,現在看來,也不無道理。舅舅在暖兒身上煞費苦心,叫我過意不去呢!着急要和我撇清,動那麼多的心思。”她眼裡只剩微亮的芒,像碾碎的太陽光,一點一點的黯淡,“我早知道會很累,你這樣的人,怎麼能讓我愛得隨心所欲?你總會想盡辦法讓我痛,我痛,你很有成就感麼?”
他沒想到她會這麼說,在她眼裡他是什麼樣的人?裝腔作勢,假扮清高的僞君子?不管是氣話還是心裡話,她讓他如墜深淵,原來他們的存在就是爲了彼此傷害,焚燒自己,還要殃及對方。
“你的好教養哪裡去了?就這麼和長輩說話?”他指着園門道,“出去!半點規矩也不懂,以後沒有允許不準隨便進我的下處。可記住了?”
如同狠狠捱了一巴掌,她狼狽不堪。那一吻沒有任何含義,什麼都不代表。靈魂交纏、擠榨,與肉體無關。他的腦子依然清醒,疏遠她,築起高牆,把她困在圍城裡。
她退了兩步,“舅舅教訓得是,我太放肆了,沒有掂過自己的斤兩。日後當警醒,請舅舅放心。”欠身納福道,“叨擾舅舅了,暖兒告退。”
他看着她走下臺階,慢慢朝甬道那頭去。衣角飄飄,轉過一排爬藤月季的架子,漸去漸遠。
六月的風吹得他眼睛發澀,他背靠着抱柱,腿裡像被抽光了力氣,虛弱的癱坐下來。
這算是處理好了嗎?是爲她着想嗎?兩全了嗎?爲什麼沒有輕鬆的感覺,只看到自己千瘡百孔的心汩汩流血,疼到麻木,疼到喘不上氣來。彷彿地獄裡走了一遭,已經面目全非。
坊院外鼓聲咚咚,華燈初上,天黑透了。
布家爲表盛情,熱鬧的辦了晚宴。布暖沒有參加,這原是預料之中的。她這會子不知怎麼在屋子裡哭呢!他想到這裡就止不住的泛哽咽,一頓飯吃得很落寞,強打起精神來應付幾句,實在是力不從心。
好在有賀蘭,他來得很準時,解了他的大圍。他和布暖的事賀蘭都知道,賀蘭是個縝密細膩的人,頗會察言觀色。見他這副落魄樣,猜也猜了個十之八九,因此分外的活絡。天南地北的胡扯,把布舍人弄得暈頭轉向,倒減免了他周旋的必要。
“六郎,怎麼不多吃些?”沈氏坐在他邊上,一味地給他佈菜,“是天太熱沒有胃口麼?我着人給你換梅子酒來好不好?”
容與道,“姐姐不必勞心,我素來不愛吃酒。官場上沒法子推脫,到了這裡,能賴便賴些,想來姐夫也不會計較。”
沈氏應道,“那是自然,他要計較我也不依。”又問起沈家另三個姐妹,聽說了幾個外甥女都許了人家,想想自己的閨女,不禁淚水漣漣,打着噎道,“你說暖兒怎麼辦纔好!她自己心裡也難,只不在我和他父親面前露出來。我的暖兒那麼乖巧,老天爺不公,遇上這倒竈的事兒!”
容與叫她一哭,愈發不是滋味。布暖的苦難裡,自己充當了雪上加霜的角色。他愧怍不已,記掛着她,忍不住問,“她在房裡麼?怎麼樣?”
沈氏連連搖頭,“看着倒沒什麼,只不願說話。橫豎自己不痛快,怕我擔心不說出來。眼下這局勢,我也鬧不明白。莫名奇妙進了宮,原先還可以着緊張羅親事,這會子倒好,都要耽擱下來了。”
他們姐弟說話,賀蘭在一旁也聽着。打量布夫人不知道暖兒進宮是他使的壞,否則現在早把他轟出去了。他心虛的摸摸鼻子,賠笑道,”夫人不必憂心,暖兒自有好婚配,說不定明日就登門了呢!若兩年之內她沒找着好人家,兩年之後常住登門求親,夫人看可使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