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睡了多久,她費力的翻個身,渾身骨骼咯吱咯吱的響,居然像上了年紀的老嫗。
她心裡害怕,想醒卻醒不過來。她陷進一個夢魘裡,現實中懼怕牴觸的人都在場,你爭我奪,不停的追趕。老夫人板着臉訓斥她,母親也來了,手裡執着雞毛撣子。恨到了極處,手臂揚起來。嘴裡罵着“後悔生養了你這孽障”,雞毛裡的粉塵藉着光漫天飛舞,狠狠的兩記抽打下來。她掙扎着,好歹求母親饒命。兩隻手抱着肚子沒命的奔,那些人在後面喊叫,罵她、勒令她、騎馬追她。她嚇得魂飛魄散,肚子牽痛起來。她有種絕望的預感,在夢裡喃喃念着“保不住”了……突然一激靈終於掙脫出去,才發現汗涔涔的,連中衣都溼透了。
她扶額坐起來,腰上很有些酸脹,拿拳頭敲了敲,總算好些。剛想喚人進來,聽見外面廊子上隱約有說話的聲音。
容與問,“怎麼樣?”
另一個扁平的喉嚨說,“兩府裡都沒消息,想來是打算瞞下來的。既然陽城郡主不發話,朝廷裡就算有風言風語,也傳不到大明宮裡去。天后關心募兵的事,所幸有司馬大將軍圓場面,倒也一切順遂。只是上將軍要早做打算,這麼下去不是辦法。司馬大將軍問起過,臉上不大好看。上將軍回了長安,少不得要向恩師交代。具表上書的辭呈司馬大將軍也扣押下了,聽口氣他那一關就難過得很吶!”
她坐在榻上發怔,早知道辭官沒有那麼容易的。他是司馬大將軍一手提拔的戰將,莫說朝廷,首先恩師那裡就不能答應。他們要乾乾淨淨離開長安,只怕比登天還難。
容與沉吟了半晌才道,“這是後話,如今要立時拿主意也不那麼容易。”
那人又應道,“都到了這會子,再拖下去更難辦。上將軍是做大事的人,壯士斷腕的決心哪裡去了?長安的事避不開的,萬一鬧起來,要對質,總得勞煩孫小姐出面。”
那邊唧唧噥噥說了一陣漸次靜下來,許是容與怕她聽見,帶來人避開了。
她沒來由的惶恐起來,做什麼要她對質?莫非他不打算走了?是做萬全的準備,還是另有別的打算?當然,要兼顧他的仕途,留在長安是最好不過的。但是怎麼可能?他們尷尬的關係擺在眼前,雖說她名義上是他表姐的女兒,仍舊逃不脫輩分的束縛。還有知閒,那女人逼急了什麼都辦得出來。她知道所有的內幕,一時吵開了,這邊免不了要吃虧。
她委頓靠着什錦架子,螺鈿的四季花卉順着紅木紋理深深雕刻進去。她拿手去摸,手心裡涼涼的全是汗。她擔了身子,心思比一般時候還重些。想得多了,頭又疼起來。她嘆了口氣,這孩子像要把她的精力和根基都掏空似的。以前不是這樣的,自打那天秀神神叨叨說舅爺叫人來灌她吃藥,把她一氣兒弄到藍家起就變壞了……其實時候不長,到現在才滿三天,卻是一日不如一日,大概還沒緩過勁來。橫豎沒有別的問題,她心裡知道,大人疲累些,孩子一定是無虞的。
隔了一會兒容與方進屋,臉上帶着鎮定的微笑。他總是這樣,何時何地都是一副勝券在握的神情。踱過來看她,“怎麼起來了?我聽說你什麼都沒吃,餓了麼?我叫小廚房給你準備去。你想吃什麼,和我說。”
他顯得極有耐心,她搖搖頭,“我沒什麼想吃的。”說着扎進他懷裡,“外頭誰來了?給你帶來長安的消息了麼?你要回去了?”
他捋她的發,頓了頓方道,“我過完年再走,長安的爛攤子總要收拾的。你安心在這裡養身子,我辦完了事回來接你,咱們一道離開中原。”
她心裡懸着沒有底,害怕和他分開。怕又像他去河東那時候一樣,望眼欲穿,等不到他的歸期。
她不說話,他當然知道她擔心什麼。捧起她的臉道,“你要相信我,你我是一體,這輩子都要捆綁在一起。我可以負盡天下人,不會對不起你半點,你可記住了?”
她嗯了聲,“我相信你。”
他笑了,在她嘴角吻了吻。兩個人都喜歡這樣的親暱,彷彿是在確定對方就在身邊。肢體有碰觸,纔是真實的。她擡手去圈他的腰,糯聲喚他。她叫一聲他便答應一聲,額頭和額頭抵在一起,鼻尖和鼻尖孩子氣的相互磨蹭。日頭漸漸西沉,屋裡暗下來,誰也不說掌燈,就讓濃厚的暮色淹上身來。黑暗中沉默,雙雙跌進甜蜜裡。
他不知拿她怎麼樣纔好,他是老成持重的,可是現在卻荒唐了,恨不得把她揉成一團裝進袖袋裡來。他嗡噥着,“若不是朝中職務卸不下肩,我真不打算回長安了。咱們建個安樂窩,朝夕相守着,誰還在乎功名富貴。”
她嬌憨的笑,“我消磨了上將軍的鬥志,罪過的。”
他轉而輕噬她的耳垂,“讓你呲達我!”
她吃吃笑着縮起脖子,“我多早晚呲達你?我是良心不安自責呢!噯,你說,若是知閒執意要嫁你,你怎麼辦?上回老夫人說你們婚期都定下了,你回去催你拜堂,我又怎麼辦?”
“混說!”他糾纏她,兩個人像縫在一起似的。她的擔憂不在他的考量範圍內,他把她擺在胡牀上,撐着手肘居高打量她。復俯下身子吻她,甕聲道,“是老夫人哄你的,她定是發現了,一門心思要拆開咱們。偏你耳根子軟,叫我吃了那些苦頭。倘或你鐵了心,勢必少走不少彎路。”
她被他撩撥得氣喘吁吁,推他道,“別鬧……”
他不肯罷休,熗蝦一般和她掙。他不能近她的身,走近了就暈頭轉向。他笑自己沒出息,繞着老婆裙裾轉,尤不自省,還樂在其中。屋裡這一向都燒着地龍,熱得身上衣裳穿不住。他脫了狐裘,回頭看她面若桃花,心裡愈發熾起來。
她只穿削薄一層半臂,剛纔的一翻拉扯,坦領大開着露出半邊香肩。她是個玉做的人,沒有一處不是盡善盡美的。又因懷了孩子,抹胸下更是秀色可餐。那麼似嗔似怨的煙視他,他的自制力霍地就不見了。真恨不得不管不顧的撲上去,無奈要忌諱她肚裡的孩子,只得悻悻然調開了視線。
他心不在焉的轉到臉盆架子前盥手,慢吞吞絞帕子淨臉,隔了一會兒道,“今兒是年三十,回頭我叫她們把年夜飯送進上房裡來,咱們喝兩盅,好好過個年。”
她唔了聲,暗裡又牽掛洛陽的爺孃。不知道這消息有沒有傳到他們耳朵裡,萬一老夫人或者知閒給東都去了信,說她引誘舅舅私奔,名聲橫豎是顧不成了,就是怕氣壞了母親……還有郡主府和將軍府,叫他們這一鬧騰,弄得兩家年都過不好,想想頗自責。
“藍笙可還好麼?”她怕他生氣,雖問了,也還小心翼翼。
他臉上沒什麼波瀾,只道,“我沒傷他,你放心。到底咱們對不住他,我也不好把人逼到絕處。再說我去郡主府只想帶你走,不動干戈最好。若是在所難免,自然也要把傷害降到最低。”
她聽了才放下心來,吶吶道,“我的心思他一向都知道,他本可以不摻合進來的,如今偏弄得這樣……倒叫我心裡不是滋味。”
他苦笑,情這東西,不遇上便罷。一旦涉足了,要自拔難如登天。怎麼怪藍笙?怪只怪她出現了,他們同時愛上。或早一步,或晚一步,也許就不是現在這種狀況。
“容與,”她怯怯的問,“你後不後悔?”
他擡起眼,“後悔什麼?後悔和你一同存在這世上?緣分是天定的,命裡合該結成夫妻,到天涯海角也會相遇。何況你我原本就是一家,這姻緣逃都逃不開,說後悔,更是無從談起。”
她低頭揉畫帛,“是我禍害了你,我是你的坎兒。爲我叫你弄到這步田地……”
“到了什麼田地?”他揚起的嘴角有種厚實的,靠得住的味道。摸了案上的玉石鎮紙在手裡把玩,在黑黝黝的陰影裡,完全輕鬆的語調,“我沒覺得眼下這樣有什麼不好的,你別想那麼多,仔細作養身子是正經。外頭的事有我,我能解決妥當,你別操心。”
她點點頭,有再多疑竇也不去說了。她最瞭解自己,性子太急,有時候不大的事,一頭鑽進牛角尖就掙不出來。譬如底下人和他說什麼“不應當拖下去”,又是什麼“壯士斷腕”……這些話着實令她不安,可是怎麼辦?她要相信他,兩個人相愛,猜忌得多了,人心就冷了、散了。她強迫自己不去糾結,告誡自己又是胡思亂想罷了。
所以要尋點什麼事做,她起身來找火摺子,一頭看外面……對面抄手遊廊上已經開始點燈籠了,火光透過硃紅的燈紗灑下來,映紅了大半個院子。果然有了過年的氣氛,她一團歡喜的駐足聽。遠處有爆竿燃放的聲響,轟然一聲,震天動地。
可是高興不過一霎兒,肚子猛然抽痛起來,竟是前所未有的來勢洶洶。她幾乎站不住了,腿彎子一軟便待癱倒。虧得容與眼疾手快一把抱住,見她痛成這樣,簡直嚇得慌了手腳。
“快來人!”他高聲疾呼,“找見素來,快快!”
園裡立時雞飛狗跳,幾個僕婦匆匆進來鋪陳牀褥,請容與抱她上榻安頓。幾個女人都是生養過的,照理來說三個月沒滿能疼得滿頭虛汗,這樣情況看來是大大不妙的。沒人敢說話,大年下的,說錯了倒不好,只在旁邊隨侍着。
一會兒莊子上的郎中見素來了,進門行了禮,容與哪裡還計較那些!蹲在她牀頭道,“娘子有了孕的,怎麼突然肚子痛起來?你趕緊瞧瞧去,開了方子好抓藥。”
見素一聽不敢怠慢,忙趨前身子去搭脈。越搭越顯出古怪的神情來,嘬着脣、皺着眉,半晌纔對容與道,“卑下到外間開藥去,郎君請隨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