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好事。”藍笙勉強笑道,“多少日子了?我竟一點都不知道!”
布暖驚愕的擡起頭,萬萬沒想到他會是這樣的反應。正感到不可思議,見他走過來,蹲在她身旁道,“是我糊塗了,你別怕,什麼也都別管,交給我就是了。”
秀眼裡霎時充滿了感激,顫聲道,“依着郎君,接下來怎麼辦?”
藍笙看了陽城郡主一眼,“那就要請我家千歲拿主意了。母親說是及早成婚,還是先不要這孩子?”
郡主吃了一驚,“虧你想得出來!求都求不來的福氣,怎麼能不要!再說是頭胎,我都稀罕死了,斷斷是要留住的。我這就回去籌備聘禮,你快些往親家府裡送。暖兒的功勞,十個你也抵不上她分毫!”復對布暖笑道,“好孩子,你且將養着,下聘的事不用你操心,我定然不會慢待你。”語罷領着人急匆匆出門去了。
秀想着留下清靜叫他兩個說話,因帶着僕婦婢女都散盡了。布暖一手撫頰,指尖凍得冰碴子一樣。羞慚着,悶着頭不敢正視他。藍笙轉身在圈椅裡坐下,緊繃的情緒忽而鬆懈,彷彿整個人都癱瘓了似的。
他沒有設想過這樣的窘境,最不可能成爲敵人的老友搶了他的女人。只當是個噩夢,咬咬牙也便過去了。可到底爲什麼?爲什麼要叫布暖懷孕?一而再再而三的考驗他的耐受力麼?他是個男人,從男人的角度來說,他絕不能容忍自己的尊嚴被這樣無情的踐踏。但他又覺得自己很可悲,他不是個優柔寡斷的人,遇見了布暖和容與,卻陷入前所未有的兩難中。他雖恨容與自私,並不真正想看他身敗名裂。還有布暖,自己對她的確動了真感情,又怎麼捨得眼睜睜讓她萬劫不復?兩下里夾攻,仔細權衡利弊,他又一次投降,不得不委曲求全,替容與把這孩子承認下來。
布暖無言以對,遲疑道,“你大可不必……”
他自嘲的笑了笑,即使到了這步田地,他還是不忍心責怪她半句。他只是深感無力,“不然怎麼辦呢,若是連我也撇清了,剩下你一個,有能力料理這一切麼?”
她含淚道,“到了這份上你還幫襯我,愈發讓我無地自容。這下子叫郡主信以爲真了,可怎麼好呢!我是沒這個臉拖累你的,回頭我讓她們收拾東西,我離開長安,就什麼事都沒有了。”
他皺起了眉,“這會兒還說那話?你一個女孩兒家往哪裡去?就算你一走了之,問題還是存在。不說別人,單說我母親,她頭一個就不能撒手,勢必要尋你回來。這樣豈非更加複雜麼!”他急躁透了,在臉上胡擼了兩把,半晌喃喃着,“你別走,我要求不高,只要你還在這裡,能讓我看見,我也滿足了……”
布暖聽了更傷情,兀自垂淚道,“我對不起你,也配不上你。你別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多少姑娘盼着進你家門,你何苦兜搭我一個殘花敗柳呢!”
藍笙倒來了火氣,“這是什麼話!你就是再污糟,在我眼裡也還是個寶。這麼糟踐自己,我真要生氣了!”一頭又安撫,“你好好的,聽話。肚子裡有了孩子更要樂呵呵的,別想那些虛的。天天尖嘴縮腮的,將來孩子落地也是這愁眉苦臉的樣兒。”
她原想止住哭,但眼淚更洶涌,潑潑灑灑的流淌下來。心裡只是遺憾,如果自己愛上的是藍笙,那麼這輩子不知有多順遂。可惜了,是容與……如今不知在何方,也不知是否會偶爾惦記自己的容與。
他坐在那裡沉默了很久,大約也在做着劇烈的思想鬥爭。然後在她的抽噎聲中說,“我會盡快安排婚儀,咱們照舊拜堂成親。至於這孩子,我當他是親生的。你不說,誰也不會知道,好不好?”
他真的已經仁至義盡了,她擡眼看他,鹿兒樣的大眼睛裡有他悽惻的倒映。他突然好想哭,想用屈辱的眼淚祭奠他可悲的情路。
她卻搖頭,“對不起,我不能嫁給你。
他的聲音裡帶着陣陣的哽咽,“爲什麼?嫁給我就這麼難?”
她仍舊搖頭,不爲別的,只爲她還愛着容與。他一天不回來,她一天不死心。如今又有了孩子,更是和他剪不斷了。她知道自己於藍笙來說不通情理,但她終究是沒有辦法。不曉得鼓了多少勇氣,她試着問他,“容與現在還在河東麼?你可聽說他何時班師回朝?”
藍笙的心忍不住抽搐起來,不論他做了多少,她還是一心一意愛着別人。他開始覺得他的那些動作實在粗蠢,扣下容與的來信就可以讓她放棄嗎?他和知閒的伎倆過於小兒科,一旦容與折返,一切就都穿幫了。所幸河東府出了亂子,頗棘手的問題糾纏上他,他一時回不來。自己須得加緊速度,趁熱打鐵把婚事辦妥。那麼屆時就算他再不甘願,米已成炊,也只好接受現實。
於是他告訴她,“他還在河東,我也奇怪,募兵很順利,按理說早該回來了,卻不知爲什麼遲遲不見回朝。”
藍笙所說的和知閒帶來的書信有出入,信上說河東有平民暴/亂,募兵擱置下來才貽誤了歸期。她細琢磨,難道他們之所以把信給她看,是知閒和容與串通好了哄騙她麼?她真是傷心到了極處,他故意延挨着,是想拖到大婚,好不必解釋就打發她嗎?虧他煞費苦心了!
藍笙嘆息,“別再想着他了,你們各自有各自的生活。他和知閒的婚事連天皇天后都知道,否則以他的官位,放着那麼多郡主縣主,怎麼不給他指婚呢!”他邊說邊察言觀色,如願看見她眼裡的流爍一點點黯淡下去。他憋了一口氣,“我對你的心你最懂,我不求你回報我,只要你在我身邊,讓我繼續對你好。我料着容與也有了這樣的想頭,他信得過我,又怕當你的面託付給我傷你的心。畢竟你們這樣犯了唐律,若有心懷叵測的人報官,少不得罷官下獄。一個人一旦登上了峰頂,顧忌的事便多起來。你聽說過上山容易下山難麼?朝中對他虎視眈眈的人多得是,他要護得一家老小周全,就得先保護好自己。若連他都毀了,沈氏宗親怎麼辦?”
藍笙說的不無道理,她絕望的意識到自己就像一件溼衣裳,緊緊吸附住他,成了他的大麻煩。他擺脫不掉,所以躲起來了。
她慢慢把手放在矮几上,直愣愣瞪着,像要數清指紋上究竟有幾個簸箕幾個鬥。過了好半天才長出一口氣,“也罷,你要是不嫌棄我,那就籌辦去吧!”又轉過來看着他,“晤歌,我自知理虧,日後你要討幾房小的,我一句話都不會有。另外,你若是瞧準了要扶誰做正頭夫人,只要知會我一聲,我即刻讓賢。”
她這話簡直就是捅人心窩的尖刀,還有什麼比漠視更叫人痛苦?他情願她吃醋撒潑,鬧他一天星斗,也好過她事不關己的窮大度。也許她以爲這是爲他好,可他完全不領情,反倒生出滿腔冤憤。轉念想想,這會子且由她說。等拜堂做了夫妻,朝夕相處下一心一意過起了日子,不愁收不住她的心。他有點無奈的想,自己縱然再不濟,總還有一點可愛之處吧!
消極之餘,撐着扶手站起來道,“別胡思亂想,這輩子我只有你一個正頭夫人,你把心放在肚子裡吧!洛陽那頭有我去說,大人問起來,你只咬定孩子是我的便是了。”語畢到廊檐下傳人,戴上斗笠披上油稠衣,冒着風雪去了。
秀這時才進來,蹲在爐子前撥撥炭火,又取她的湯婆子來換熱水,都擺佈好了方轉身道,“你怎麼想的?是空守這屋子一輩子,還是嫁給藍將軍,一朵花兒似的活着?”
她半趴在憑几上,怔怔盯着那青蓮色妝花緞發愣,“等下去哪裡還有盼頭!我只剩兩條路可走,要麼嫁給藍笙,要麼帶着肚子遠遠離開長安。可是世道艱辛,我往哪裡去呢……”她突然發狠挫了挫牙花子,“我不能就這麼不明不白的走了,偏要留在長安!有本事他一輩子躲着我,否則倒要看看他拿什麼嘴臉來面對我!”
秀聽她這麼說不免擔心,她最知道她,恨起來只差吃人。但氣性過去了,又是一副優柔寡斷的樣子。她這十幾年來大約沒有真正恨過誰,她只是掙扎。自己和自己纏鬥,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盡。
“那孩子呢?議定了怎麼辦麼?若是不要就趁早,耽擱久了要受罪的。”
她瞠大了眼睛,“你這是什麼意思?”
秀脫了鞋,屈起一條腿坐在她對面,正色道,“你可替藍將軍考慮過?既然要嫁他,怎麼能帶了身子過去?他嘴裡不好說,可哪個男人願意做便宜爹的?他是敬重你,只說不介意。依着我,還是打掉的好,這樣你過了門方能夫妻敦睦。眼下千般好萬般好,將來萬一有了口角,豈不落下個現成的把柄?你細想想,你和舅爺的孩子……好便好,若生得缺胳膊少腿,怎麼處?”
她像噎了口西北風,呆在那裡回不過神。這孩子雖來得她措手不及,可她沒有生出一點要打掉他的心。再怎麼說他是一條命,更是她和容與這段苦情唯一的見證。孩子在肚子裡,沒有見過面,已然生出了不捨。他是她的骨血,爲了嫁進藍家,就要交代他的性命嗎?
“乳孃,你別逼我。”她說,悽然把手按在肚子上,“讓我留下他吧!就算他生出來像你說的那樣,我也不能撇下他。他沒有阿爺已經夠可憐了,還要叫我殺了他嗎?”
外面雪下得更大了,園子裡聚了迴旋的風,翻滾着把細碎的雪沫子捲進屋裡來。間或零零碎碎打在人臉上,涼涼的,瞬間就化了,叫人心頭悵然——這樣悽清森冷的冬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