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哎哎叫着蜷縮起來,嘟着嘴說,“別鬧!”
感月湊過去調侃她,“別裝了,我纔剛都瞧見了。舅舅都這麼待你了,你還有什麼可推脫的?”
她臉紅脖子粗的辯駁,“怎麼到你嘴裡就成這樣了?舅舅怎麼對我了?你再混說,我可不饒你!”
“你還告訴舅舅,教訓我不成?”感月笑着站起來,招了婢女來伺候着盥手漱口,一面道,“我不和你說了,我看人踏歌去。你還是吃些東西吧,心思再重也得吃飯。別餓着肚子,瘦得像根竿兒似的。”側過頭來調笑,“太瘦了男人不喜歡的,舅舅也是男人。咱們大唐胖爲美,記住了麼,如濡姐姐?”
布暖羞得無地自容,“你越性兒沒邊了!”待要去拖她,她卻一閃身出去了。
“你別亂跑,你母親要罵的。”她忙去追,自己是姐姐,不看管好她,萬一出了事,她要擔責任的。
婉姑娘回頭笑道,“娘子別擔心,奴是有名有姓的,人丟了找奴要。”
她們飄飄然去了,布暖喪氣的站在檐下想,其實她應該一道去的。可是沒有,因爲心裡暗暗期盼着舅舅來找她。她能回憶起來的東西不多,唯獨臺下看變文的他,那神情樣貌記得這樣清楚!她壓着胸口喘了口氣,想見他,又有點害怕。一切來得很突然,她反而不知道該怎麼去面對他。
現在想想,似乎他們以前是鬧出過什麼動靜來的吧!如果是這樣,那麼母親的反應便能理解了。舅舅一出現,家下大人們立刻如臨大敵,不單是父親母親,還有老夫人和知閒……說起知閒,舅舅和她退婚,難道是因爲她的關係麼?她扶着頭,朦朧間彷彿猜到一些。她在門前旋磨,不確定該不該向他打聽。倘或是她想得太多了,他那種促狹的含笑的眼神,也夠叫她驚悚不安了。
還是不要見了吧!她承認她怯懦,這種事情一個女孩子家怎麼問得出口呢!她心跳得擂鼓一樣,那是舅舅呀,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不過舅舅那麼勾魂攝魄,叫她招架不住。她是喜歡他的,她考慮再三捏了捏拳頭,若是他也對她有感覺,那麼就大方的相愛吧!大不了像他說的那樣,她跟着他私奔,到天涯海角,到沒有人認識的地方去!她油然生出豪邁的氣概來,瞬間被自己的壯志折服了。原來她也是個激情澎湃的人,她期待人生有不一樣的境遇。於是她遇上了那顆火星子,於是不顧一切的熊熊燃燒起來。
正臆想着,眼角瞥見他果真出來了。提着袍角,面色從容,儼然是位正人君子。她心上一跳,剛纔的大無畏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以後再說吧!她悶着頭轉過身去,勇氣像破了口的沙袋,一下子漏得乾乾淨淨。她這是在想什麼!她嘟嘟囔囔的埋怨自己,是喝了兩口米酒上頭了麼?她居然糊塗了!
她貓着腰祈禱他沒有看見她,正想回去,冷不防他上來掣住她,一閃身把她拖進了對面的包間裡。
這裡有梅花,有條畫,還有一張放大的人臉。他說,“你找我?”
他的呼吸裡有薄薄的酒香,是清爽並且清醒的一種姿態。咻咻的鼻息打在她耳側,他離自己這樣近,近到令她無措。她自發退開些,他卻又欺上來。她惱火,仗着自己長得好就不怕別人細看麼?她已經被他逼到角落裡,只好伸手推他。然而他的胸膛像堅硬的牆,不能撼動半分半毫。她不由挫敗,“我沒找你,是感月開玩笑的。”
“那你不想見我麼?”他勾着一邊嘴角,看上去痞氣十足,“我這麼失敗麼?我時時刻刻想着你,你竟一點都不想我?真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他常會不經意間蹦出這種富於挑逗性的話,但只要有些距離,即使伴上一個含糊的笑容、一個迷離的眼神,也並不能這樣令她震動。可是他現在幾乎貼着她,讓她無路可退。她又羞又怕,他簡直是個調情高手,知道怎樣摧毀女人的意志。
實在心慌得不成,有種被輕薄了的感覺。她唔了聲,“別這樣……”原本想說得正氣一點的,誰知語調卻走偏了,變成了欲拒還迎的低吟。
他是個正常的男人,他也有情不自禁的時候。靠近她,他就會心猿意馬,甚至是不想控制的放任。這是他的妻啊,沒有成親,也早就是他的妻了!他把手放在她肩上,“暖,你有沒有想起什麼來?上年你喝醉了,是我把你抱下車的,還記得麼?”
她頰上紅紅的,把那胭脂映得愈發豔麗。垂下眼,長的睫毛直要蓋到臉上。也不說話,只背過身去想脫離他的桎梏。他探手去拉她,屈身把她摟在懷裡。
這下子她真要嚇死了,不是若有若無的碰觸,是結結實實的抱滿懷啊!她掙扎起來,“舅舅,要叫人看見的。”
他示意她噤聲,“這裡沒人會來,你別動,讓我抱一會兒。暖,我這樣想你……”
他的低低的嗓音沒來由的讓她難過,這是靈魂深處掩藏的傷,牽痛了無數年,重又發作起來。她靜下來,靜靜的……發現自己對這個懷抱出奇的熟悉,她曾棲息過的地方麼?她垂着的手擡起來,攀上他的背,“舅舅,我們以前……”
他使勁收緊臂膀,這麼大的力氣箍得她生疼,彷彿要把她鑲進他身體裡去。可是轉瞬又鬆開,像風過無痕。他安之若素的踅身,坐在圈椅裡伸展手腳,咕噥道,“感月的父親真能喝酒,要不是汀洲藉口來了同僚,我真不知道怎麼脫身才好。”
布暖愣住了,這算什麼?轉換得也太快了點,她是他想摟就摟,想抱就抱的人麼?她越想越氣憤,又不知道怎麼和他理論,磕磕巴巴指着他道,“你……你這是……”
他眼裡含着笑,“我怎麼了?”衝旁邊的席墊努努嘴,“坐下說話。”
她嘀嘀咕咕的顯然想反抗,“我不坐了,感月一個人走了,我不放心,要到伶人園子裡找她去。”
他面孔一板,“坐下!感月那裡我早派人跟着了,就算有事,憑你又能怎麼樣?”
他天生是發號施令的,沉下臉來很瘮人。她不情不願的落坐,心道真是屈死人。他這麼對她,她連大氣都不敢喘,更別提質問他了。可是他卻緘默,這段空白的時間最是難熬。她以爲他會發話,等了很久,他卻似乎陷入沉思裡,沒有要說話的打算。
她偷着覷他,他歪在圍子上只顧出神。她試探着叫他,半晌他才擡起眼來,蹙眉道,“今日奇怪的,我從北衙出來遇着個人,追着我喊獨孤刺史。什麼獨孤刺史,我在京畿這麼些年,倒沒見過誰會認錯我的。”
布暖也覺奇怪,“大約那位刺史和你長得很像吧!你見過麼?”
他搖搖頭,“沒見過,據說是雲中新任的刺史,獨孤郎的元孫。”
“獨孤郎?獨孤如願麼?就是那個側帽風流的獨孤郎?”她嘖嘖的嘆,“那可是有名的美男子啊,想來後輩也是了得的。”
“美男子?”容與一哂,“有多美?和我比呢?”
布暖露出個果然不出所料的眼神來,沒想到他這麼會賣弄姿色,可不是對自己的臉篤信透了麼!她乾笑着,“那定是沒法比的,舅舅是天人之姿,那獨孤郎,頂多就是個有三分顏色的第一老丈人。”
他被她的話逗樂了,半仰在椅背上笑了一陣方正色道,“我倒是挺好奇的,那位雲中刺史受朝廷封賞,昨日來京納歲貢。進出宮門幾趟,我竟一趟都沒遇見過。什麼樣的長相,居然有人把我和他搞錯。”
她聽了躍躍欲試,“我也好奇呢!若是真像,會不會是失散的親兄弟?說不定外祖母當年生的是雙胞胎,丟了一個養大一個。”
他失笑,“混說!又不是苦難人家,哪裡有留一個扔一個的道理!這天下稀奇事多得很,長得相像大概是最平常的了。”不過比起這個來,他更關心的是布暖和藍笙的婚事,因道,“你決意嫁了?”
她立刻蔫下來,“沒有我置喙的餘地,他們說嫁我就得嫁。”
“你這樣聽話?”他定睛看她,“你嫁了,我怎麼辦?”
“你?”布暖有點驚愕,躑躅了會兒反問他,“什麼怎麼辦?舅舅是瞧我這外甥女都趕在你前頭了,心裡不自在麼?我也沒辦法,婚期是改不了了。”
她心裡知道,他狀似幽怨的表情只是爲了再一次拿她打趣罷了。她若是着了他的道,就說明她是真傻。
他隨手撈起她的畫帛,在指間兜兜轉轉的交纏,一面嘆息着,“我等了那麼久,可不是爲了聽你成婚的消息。暖,我要去邊疆戍守,你願意跟我一道去麼?”
她腦子裡轟然一聲,“你要離開長安?”
他不應,只道,“這是遲早的事,京畿有司馬大將軍鎮守,邊關關防總不能撂下不管。”
她悶聲道,“可是你還要統領北衙呢!你是北衙大都督,是帝王親兵。你若走了,誰來接管禁軍?”
他撐着頭不時瞥她一眼,“我執掌北衙不假,但要緊的還是屯營裡的幾十萬大軍。邊關有戰事我就得首當其衝,至於禁軍那頭,下面可以提拔人上來。”他察言觀色着,“我不打誑語,我就問你,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跟他走?以什麼名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