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堂,邁出刑部大牢的時候頗有些蓬頭垢面。容與知道布暖不會料理自己,這裡沒水沒篦子,只好就手給她打點。鬆鬆綰了個髻,乘着屋頂落下來的一縷日光品評一番,倒發現有種虛弱頹廢的美。
底下人不言聲,但都覺得訝異。平素看慣了大都督一板一眼的模樣,今日這般柔情似水,大大超出衆人想象。嘖嘖歎服着,果然女人是劑良藥,再怎麼利落強悍的男人都都逃不過這密密的情網。大都督平素清心寡慾,現如今調劑調劑是應該的。只不過代價有點大,愛誰不好,偏愛上自己的外甥女呢!
但實在是契合,好得像一個人似的。娘子年紀小,大都督面前定位比較模糊,是亦妻亦女的角色。大概越這樣越是叫人愛不釋手吧!幾個禁軍低着頭只顧胡思亂想,古來就崇尚老夫少妻,差個十幾歲,婚姻更美滿。
一路行來,看顧得也好。平整的青石板絕不會絆得跌跤,大都督前面走着,時不時回頭看。真個兒是心肝寶貝肉,只差含在口裡了。
大堂上三司共太子正襟危坐,人犯上堂一一見禮。似乎也沒有多費脣舌的必要,太子賢道,“今早散朝,皇后傳我問話。六郎的案子她有耳聞,原要來聽審,叫我勸住了。皇后陛下日理萬機,這案子也不是理不清的無頭案,就不勞動她大駕了,咱們秉公辦理也是一樣的。”他看看左右,“我先頭進皇城時底下文書通報,說一干人證都到了。既這麼就別耽擱了,開衙辦吧!”
曹幌是主審,忙起身作揖應個是。驚堂木一敲,喃喃陳述着,“今有高陵葉氏,狀告幽州冬氏欺瞞朝廷,冒名領取嘉獎。並狀告長安萬年縣春暉坊沈容與,無端退婚,與冬氏甥舅通姦,觸犯婚律。昨日初審,因礙於人證未能趕赴,特延後一日。承太子殿下令,傳冬氏一案人證上堂。”
衆人皆擡眼看,禁軍領着三個人從門牙上進來。插金戴寶的陽城郡主走在最前頭,後面跟着穿素服戴白絹花的小婦人,末尾是朱服烏紗的夏侍郎。一行人穿過甬道進了正堂裡,太子一看忙領着三司打躬作揖,“侄兒給姑母見禮。”
陽城郡主笑吟吟擡了擡手,“殿下免禮,你從永州回來咱們還沒見過面,今兒竟在這裡遇上了!”
太子賢俯首道,“我州上回來沒過府給姑母請安,姑母切莫怪罪侄兒。” Wωω⊕TTKдN⊕¢O
“罷,你如今是太子,公務忙得很我知道。有你這份孝心,我也足意兒了。”太子親引了在圈椅裡坐下來,別過臉掃了容與一眼。他臉上還是這寵辱不驚的神情,端端正正給她一揖,並沒有過多的表示。再看看跪在地上的布暖,如今對她着實沒有太多的想法了。不愛也不恨,到底沒有緣分,強求是強求不來的。
曹幌瞟了眼手上的文書,衝那素衣婦人道,“堂上所跪何人?”
那婦人頓首道,“洛陽高氏,拜見殿下及諸位閣老。奴是敬節堂的管事,專事各節婦進出造冊。昨日得了令,連夜趕至長安來做人證的。”
鮑侍中急急道,“那你瞧瞧堂上的女子,可有見過,瞧着眼熟的?”
高氏轉過臉辯認,稍頓了頓,竟指着知閒道,“這位娘子我見過,坊口賣菜的李寡婦家閨女,給敬節堂送過一回春筍。”
這簡直是個玩笑,葉家母女霎時黑了臉。葉夫人顧不上別的了,炸着嗓子呵斥,“混賬婆子,你瞎了眼亂指一氣!”
曹幌的驚堂木拍得山響,“葉藺氏,你再咆哮公堂,本官就攆你出去!”
葉夫人只得悻悻道是,太子賢笑起來,“看來人的眼睛有時候也靠不住,認錯人的事時有發生。葉氏你指證冬氏可做得準?”
知閒咬着牙道,“回太子殿下的話,冬氏原就是布家女兒,這點千真萬確。”
端木匪人調過視線對高氏道,“我問你,上年十月,你敬節堂有人自盡,死者是何人?可曾驗明正身?”
“這事是我一手料理的,從割斷麻繩到落地我都在場,正是夏侍郎家過了六禮的望門媳婦。”高氏索性一口氣道,“本來那布氏好好的,在堂裡吃齋唸佛六根清淨。自打有一回夏侍郎鬧着說她是假冒的起,便開始有些鬱鬱寡歡。一個十幾歲的姑娘爲亡夫守節,現今天下能找出幾個來?已然是做了天大的犧牲,卻還要叫人冤枉。想想氣上不順,半夜不聲不響的就吊死了。人心都是肉長的,不說歌功頌德,一點同情總該有的吧!娘子都入土好幾個月了,我才又聽見有人又要挖墳掘墓,特來看看是哪個不要臉的,連個死人都不放過!”說罷斜眼乜着知閒,萬分不屑的樣子。
葉夫人在一旁哼了聲,“請殿下和閣老明察,正因這高氏是敬節堂管事,出了什麼紕漏要尋她負責。如果錯了,自然要將錯就錯,一錯到底方好免責。叫她來作證,實在有失偏頗。”
“那就請夏侍郎發個話?”鮑侍中道,一副看好戲的神氣。
夏侍郎忘不了雲麾將軍拎着刀殺氣騰騰的模樣,前腳興沖沖送走了葉夫人邀約作證的家奴,後腳藍笙就登門了。這裡頭一團亂麻搞不清楚,橫豎藍笙說了,不許他再提布家娘子的事。到了公堂上不許泄私憤,不許他胡亂指證。否則只要他活着,他就使盡手段叫他姓夏的不好過。鬧不好手一抖,滅他全族也說不定。
他是堂堂的二品官,居然被他一個正三品脅迫。可是沒辦法,那些帶兵打仗的都是些不要命的主顧,他不能拿全家老小性命開玩笑。所以面前的女孩到底是不是布家女兒他也不問了,他們說不是就不是吧!他只求脫身,不想趟這趟渾水。他們爲婚事爭來爭去,他家九郎連人都沒了,再在裡頭攪合還有什麼意義!
然而葉夫人對他是寄予厚望的,萬分誠摯的看着他道,“夏公,你我都是做父母的,想必能夠體諒我的苦心。我不求別的,只求你說句實話。”她指了指堂下漠然跪着的女子,“她究竟是不是令公子下了六禮的姑娘?”
夏侍郎緊抿的嘴脣有點扭曲,他可以肯定那就是布如蔭的女兒。這樣昭然若揭,再存懷疑就是傻子。只可惜這世上有太多情不得已,假的東西,一百個人說是真的,那麼假的也變成真的了。這堂上說是三司會審,但有幾個人是巴望着沈大將軍輸了官司的?他不是個不識時務的人,硬要對着幹,於己沒有多大好處。
他的一舉一動都像是經過了深思熟慮,並且認真看了那女孩幾眼,然後他搖搖頭,“葉夫人,你認錯人了,她不是。”
葉夫人的一句“什麼”拉得特別高,充滿了不可思議的語調,“夏公,上年十月你在陪都曾經狀告過,現在怎麼說不是呢?”
夏侍郎艱難的轉過臉,耷拉着嘴角顯得特別無奈,“就因爲上次的誤會,我間接害死了我那賢媳。如今夫人再讓我作什麼證?布家女兒已經死了,這是誰,在下不得而知。”
他的臨陣倒戈讓人措手不及,葉家母女臉上色彩斑斕,簡直驚愕得難以形容。
座上的陽城郡主見勢道,“看來也沒什麼可辯駁的了,既這麼我也來澄清一點。諸位弄錯了,冬氏可不是我家晤歌的逃妻。晤歌的新娘子另有其人,姓匡,隴右道宕州人氏。”她拍拍腿站起來,無比的神清氣爽,“別冤枉了冬家小娘子,他們有情,好歹莫拆散人家,損陰騭的。”對葉夫人笑道,“良禽擇木而棲,夫人還是勸家下娘子看開些。再過半月犬子大婚,夫人屆時好歹賞光。”
葉夫人訕訕的,想來自己和陽城郡主的心胸真是差了一大截。其實去了披紅的還有掛綠的,如今這麼鬧,誠如知閒父親說的那樣,反而把自己的名聲搞臭了。
布暖聽了郡主的話擡頭看容與,兩人不禁相視而笑。心裡讚歎着,這感月真是個神人,居然這麼快就讓藍家接受了!她是老天派來幫她的,藍笙有了着落,她心裡一塊大石頭就落了地。往後沒有後顧之憂,便可以一心一意的愛容與。
陽城郡主撇清了關係,心滿意足的姍姍去了。李賢支着頭道,“冬氏的身世沒什麼可計較的了,接下來就是他們甥舅的事。”他轉過頭瞥端木匪人,“這個可有說頭?”
端木和容與交換了眼色方道,“昨日殿下提起過獨孤刺史,今日使君已在堂外候着了。請使君上堂來,殿下金口親問便知。”
李賢半眯着眼緩緩點頭,“那就傳上來吧!”
廊子上傳來沉沉的腳步聲,布暖下意識回頭看——來人穿圈領具服戴展角襆頭,蹀躞帶上掛着銀魚袋。氣勢巍巍如玉山之將崩,饒是背光站着,那深刻的五官也叫人炫目。
只是那張臉實在和容與太像,簡直如同照着描摹的一樣。知閒母女也是頭回見他,瞬間就怔在了那裡回不過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