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舍人和布夫人瞠目結舌,沈氏疾呼道,“世人都知道布家早年鬧過家務,布家兄弟是不和的。夫人這會子叫冤家對頭來指認,還有公道可言麼?”
夏夫人道,“這話說岔了,越是冤家對頭,這時候說的話越叫人信服。”
也的確是這樣,恨着布舍人,不願意讓他好過,最直接的法子就是讓真正的布暖進敬節堂去關上一輩子。因此布家兄弟供認的人,必定就是布暖無疑。
洪刺史爲夏侍郎的執着歎服,偏要弄個水落石出不可麼?這麼下來有什麼益處?罷、罷!他揮揮手,“人證何在?”
寬袖襴袍文士模樣的人從廊下過來,衝堂上人拱手道,“中州長史布如海,見過史君。”
沈氏狠狠在布舍人手背上掐了一把,她真是恨透了布家人!這個布如海行二,說起來還是一母同胞,卻是所有兄弟裡吵得最厲害的。兩個眼睛裡只有錢,一粒米在他看來比山還大,當初分家的時候,沒少昧良心霸佔產業。
錢才倒罷了,身外之物。如今要來陷害布暖,這就是血海深仇!布夫人做好了準備,他要是敢比一下手指頭,就和他同歸於盡。
布如海的視線環顧四周,看見沈容與時果然一愣。容與笑了笑,“布長史,別來無恙麼!”
布長史的臉色有點發白,他永遠忘不掉當年靈堂上激戰正酣時,抽劍砍塌了半邊靈棚的少年。十來年過去了,大都護府長史一躍成了鎮軍大將軍,還是那狼一樣冷戾的眼神,還是那讓人心驚肉跳的笑容。
他腳下發虛,戰戰兢兢開始權衡。如果把布暖送進了敬節堂,他能不能饒了他?夏家祠堂都叫他的人圍起來了,事情萬一有變,恐怕知情的一個都逃不掉。
他嚥了口口水,“沈將軍,好久不見!”
那夏侍郎見他遲疑,到底按捺不住。這事是他挑的頭,如今到了這個份上,他反倒打退堂鼓了?
“布長史,既來了就別浪費時間了。”夏侍郎氣不打一處來,臉上哂笑着,“你莫看祠堂外頭成隊的甲士就怕了,上將軍是儒將,有德之人,怎麼會爲一己私慾置律法於不顧呢!況且上頭還有驃騎大將軍,司馬將軍平素最恨武將率性調兵,要是讓上峰知道了,只怕沈大將軍也不好交代。”
容與仍舊是笑,愈發的和顏悅色,“閣老不愧是前輩,司馬大將軍的脾氣倒還知道一些。不過閣老忘了,沈某是司馬將軍門生,若是這裡出了紕漏,回頭在下自然和恩師解釋,這點閣老倒不用擔心。”
他說“出了紕漏”,分明是作好了魚死網破的準備。臉上笑着,眼底是鐵一樣的強硬。這是何等有把握的神氣,真真官場上的巨滑!洪刺史浸出一頭冷汗,眼下這局勢不大妙,這麼下去誰也得不着好處。
他眯着眼看堂下站着的兩個女孩兒,皆是一臉肅穆,也不相交集。按着她們目下的身份,怎麼也是兩姨表姐妹,見了面連招呼都不打,其實是有點說不過去的。至於誰是真誰是假,他心裡大概也有了些數。沈容與到底年輕氣盛,再老辣,不過二十七歲年紀。大約太過在意這個外甥女,有句話叫關心則亂,稍有些風吹草動就慌了手腳。比起八年前良非川一戰成名時的沉着,這次是顯得急進了些。
但是誰能在這個時候無動於衷呢?容與咬了咬牙,他不是佛,他也有七情六慾。布暖在那裡被人審訊,被人來回的指證,他看在眼裡,比她更受煎熬。他控制不住,如今來和他說道理、講軍紀,更是觸痛他的神經。莫說蕩平這裡質疑她的人,就算要爲她屠城,他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他想他大概是要瘋了,他厭惡眼前的一切。他想立刻帶她走,走得遠遠的,離開這個讓人壓抑的地方。他總要做點什麼,縱不能勝券在握,也不會坐以待斃。
布如蔭心底恨出了血,他站起來,顫着手指指向布如海,“二郎,你當真生了副蛇蠍心腸!人說兄弟如手足啊,你竟做出這樣的事來,父母大人在陰司裡看着呢!你替夏家來指證自己嫡親的侄女,你良心得安麼?我聽說你那側夫人要臨盆了,你這樣的歹毒,仔細生個兒子沒屁/眼!”
布家兄弟歷來見面就是烏眼雞架勢,布如海是個不吃虧的,叫他哥哥連皮帶肉的罵上了,還殃及他未出世的孩子,這叫他氣上難平。躁起來也顧不得那許多了,在他看來沈容與再了得,東窗事發也是一道下大獄的主。這會子虛張聲勢嚇唬人,真要到了大禍臨頭之時,恐怕只求自保了吧!
他衝布如蔭豎起了大拇指,“你能耐!我生兒子沒屁/眼不打緊,你還是先料理你自己吧!我都給你排好了八字了,你晚景淒涼,連個送終的人都沒有,你哭去吧!”他轉而走到布暖面前,乜着眼打量她,憋尖了喉嚨道,“暖兒,做上女官了?你的簍子可越捅越大了,這麼下去,滿門抄斬都有盼頭兒!怎麼,見了叔叔不行禮問安麼?”
心一直往下沉,至親骨肉的背叛,比任何人給予的打擊都來得重!布暖只覺傷心到了極處,她還記得很小的時候二叔給她扎風車的情景。那時老太爺還在,布家也沒散。一個屋檐下住了十幾口人,雖有微詞,表面上還是和睦的。如今到了這地步,親叔叔來指證侄女,還盼着他家滿門抄斬。這樣令人髮指的心思,連禽獸都不如。
事態急轉直下,連賀蘭都驚得立起來,他對洪刺史道,“這叫什麼事?這哪是兄弟,分明是死敵!使君也聽見了,這位布長史要置布舍人一家於死地,那麼指證冬司簿就順理成章。朝廷選女官,冬氏入選蘭臺是我保舉的,她的出身我一清二楚。纔剛我也沒出聲,是瞧着戲唱得熱鬧,如今越唱越跑偏了,這倒要好生論一論。”
夏侍郎以勝利者的姿態對賀蘭拱手,“國公莫急,司簿是國公保舉也不礙,想是國公受了這刁婦瞞騙,國公並不知情。”他對洪刺史笑吟吟道,“使君,您瞧這案子如何判?證據確鑿,請使君上報鳳閣,本官誓要替小兒討個說法!”
洪刺史顯得無可奈何,只得道,“本官自當秉公辦理。只是敬節堂布氏又是誰?單憑人證紅口白牙的說,也難叫人信服。”
夏侍郎調轉了槍口,和煦對韓氏道,“娘子你莫怕,你在敬節堂很受了些苦,我知道你是被逼無奈。只要你鬆了口,老實招認,我保證朝廷不問你的罪。另外夏某必定奉上重金,保你回鄉衣食無虞。娘子尚年輕,難道願意在那不見天日的敬節堂裡耗上一輩子麼?你青燈古佛,人家在宮裡做女官,享着正七品上的官銜供奉,你心裡甘願麼?”
夏侍郎不愧是做學問的,口才一流的好。經他這通誘哄,韓氏原本不甚堅定的信念又開始左右搖擺了。
她杵在那裡不說話,沈氏意有所指,高聲道,“兒是孃的心頭肉,你們要毀我暖兒清白,我定是不依的!大不了今日一頭碰死在這裡,大家玉石俱焚罷了!”
正是窮途末路的時候,祠堂天井裡傳來一聲暴喝,“夏以儉,你欺人太甚!”
衆人調頭看,來人一身光要甲,五色相錯,儀表堂堂。賀蘭鬆了口氣,藍笙這廝,磨蹭到這會子纔來!
大多數人還是比較錯愕的,突然冒出個程咬金,弄得人一頭霧水。
藍笙進來沒有好臉子,衝着夏侍郎冷笑道,“本將頂着大日頭監造城防,閣老倒好,暗地裡放冷箭,欺負到藍某頭上來了!”
夏侍郎有點慌神,“藍將軍這話是何道理?平白的一通編派,叫夏某不明所以啊!”
“不明所以麼?”他拉過布暖攬在胸前,“這是藍某年前便議定的媳婦,全礙着她入仕,婚事才擱置下來未曾籌辦。敢問夏閣老,藍某未過門的妻子,何嘗成了你家兒媳婦了?這話傳出去,豈不叫人笑掉大牙嗎?”
這下子更亂了,摻合進來的朝廷大員越來越多,這案子再審下去,唯恐要驚動三司。
夏侍郎也想不明白,一個望門寡,哪裡來這麼大的面子!藍笙出身顯赫,也不是個隨便就能攀搭的,這樣不祥的人要進郡主府,陽城郡主頭一個就不能答應。莫非真的哪裡弄錯了?
“藍將軍稍安勿躁。”夏侍郎皮笑肉不笑,“夏某知道將軍與沈大將軍是至交,藍將軍義氣當頭,夏某深感敬佩。”
藍笙鄙夷地睃視他,“看樣子夏閣老是信不過藍笙的話?閣老上京畿打聽去,滿長安都知道藍某定了親,閣老若是還不信,我讓副將上長安去,把郡主殿下接來給閣老問話?”
夏侍郎大驚,惶恐道,“不敢不敢,藍將軍折煞夏某了!郡主萬金之軀,夏某實不敢當。”
洪刺史眼看形勢一邊倒,盤算着兩邊調停調停,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們省心,自己也安生了。須知道他不過是個三品刺史,到場的人不是將軍就是國公,中書侍郎的官位也不在他之下,這樣的案子怎麼審才得兩全?還是快快了結了乾淨。
打定了主意對韓氏道,“本官問你,你到底是不是布如蔭的女兒?你不必顧忌什麼,放開膽子說,本官自然爲你做主。”
那韓氏早沒了想頭,垂首道,“使君在上,奴的確是布暖。只求使君放我回敬節堂去,叫奴安安穩穩了此殘生,奴便感激不盡了!”
沈氏懸着的心終於放下來了,長出一口氣,快步上前把韓氏摟在了懷裡,哭道,“好孩子,委屈你了,母親心裡都知道。如今雖苦,總有柳暗花明的時候。老天保佑我兒無虞,日後少不得有共享天倫的時候。”
洪刺史作勢咳嗽一了聲道,“依本官看,這事從頭到尾就是個誤會。事情起因全在毛二奴!”他驚堂木一拍,對堂下衙役喝道,“來呀,把這唯恐天下不亂的東西給我拖下去,笞五十,以儆效尤!”
毛二奴哭爹喊娘,像牲口待宰似的被扛了出去。原先把韓氏請來的僕婦又原路把她送回了敬節堂,夏侍郎夫婦除了眼睜睜看着,無計可施。
至此事情算是暫告了一段落,有人歡喜有人愁,也不必多言了。夏家吃了敗仗,稀裡糊塗葬送了大好時機,心裡再不甘願,卻只得黑着臉衝布氏夫婦打拱,“此事是夏某唐突了,叫兩位姑娘都受了委屈,夏某這裡陪個不是。布兄若氣不過,告我個無事生非,夏某也願領罪。”
布如蔭懂得見好就收的道理,忙擺手道,“光楣兄是聽信了小人挑唆,把親家告上公堂,這樣的事布某做不出來。咱們日後還要走動,人情留一線,日後好相見麼!”
這話簡直甩了夏侍郎一耳光,他既忿怒又無奈,冷眼橫着布如海,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剝了。訕訕和衆人道過別,便帶着家眷出了祠堂。
太陽光照得人眼暈,他擡手掖了掖額頭的汗,暗地裡下了狠心。暫且把事情擱下,這趟輸就輸在大意上,若不是太過倉促,也不至於一敗塗地。且等着吧,三十年風水輪流轉,總有報仇雪恨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