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尷尬異常,扯了扯嘴角道,“藍家舅舅來了?快請裡面坐。恕我招待不週,我眼下這模樣原不該見客。你瞧瞧,我恁麼躺着也不好說話。”她對玉爐道,“還杵着?快扶我起來。”
藍笙只是笑,半眯着眼道,“又不是外人,犯不着這麼的,躺着就是了。”
布暖也倦怠,既這樣說了也沒什麼,便吩咐香儂道,“你喊人搬架屏風來,請藍將軍那邊坐。”
香儂應個是,恭敬引了藍笙落座後走到廊下支使人去了。
轉頭乳孃秀進來,從丫頭手上接了托盤,把茶壺杯盞一一在藍笙身側的矮几上鋪排開。布暖看一眼,那套茶具是她從東都帶來的。上好的精瓷陽春白雪般的,幾朵粉色的梅花從一面疏疏環繞到另一面,單是供着也叫人足意兒。乳孃拿這套傢伙什給藍笙用,可見是對藍笙有多另眼相看。
果然,秀的語調裡帶着十足的客套溫存,她說,“藍將軍許久沒到府裡來了,想是軍務忙得很,難得還要抽了閒趟兒來家,真真是有心人。我們娘子昨晚扭了脖子,今兒一早起來就成這樣了,將軍千萬多包涵些個。”撩了袖子往杯裡注茶水,邊道,“這是繡球片子,雨前龍井兌了茉/莉花粉壓的篆兒,是我們娘子親手拌的料,平常實捨不得拿出來用的。”
藍笙笑得春光無限,應承道,“那是給藍某臉面,多謝嬤嬤了。”
秀忙道,“奴婢可不敢擔這一聲謝,將軍忒客氣。這是我們娘子的囑咐,藍將軍不是尋常的客,來了自然要盡心侍候。”
布暖歪在榻上,忍不住覺得背上冷汗淋淋。她摸了摸鼻子,發現秀如今打誑語愈發得法了,眼色也不遞一個,那樣的篤定沉穩,頗有大將之風。
門外兩個小廝已經挪了摺頁插屏進來,吭哧吭哧一路往胡榻前搬,僕婦按下了獸足底座,幾個人通力合作朝榫口上插。藍笙趁這檔兒又飛快瞧了她一眼,因着天氣熱,她的頰上透出淡淡一層粉,似乎是被汗浸過,臉色更顯得細膩如緞帛。雲裳花容,倘或不說是扭着了脖子,這幅海棠春睡圖何等入畫,又是何等扣人心絃!
再相看已然遲了,視線被屏風結實擋住,他生出瞭望洋興嘆的惆悵。怏怏別過了臉去看杯裡的茶篆,壓了花的餅子在沸水裡瀰漫出濃/濁的綠。他低頭聞聞,有種交錯的發甜的香味,和別處吃到的茶是不同的。
“今兒舅舅不在,你是來尋他的麼?”那頭的布暖說,存了點轉移注意力的企圖。
藍笙唯有衝山字式漆畫屏風笑,“我來府裡,便只能來尋他?我知道他昨兒送知閒回去,這會子不知在不在路上呢!”
布暖搖着蒲扇茫然看屋頂,“那你來可有什麼要緊事麼?”
藍笙耙了耙頭,“也沒有什麼要緊的事,我父親門下有個弟子在永元做州牧,這趟進長安辦事給我帶了些荔枝,我專程送了來給你。路上日頭大,到府裡怕已經晤熱了。眼下讓人送到窖裡去凍上一凍,回頭取了送一盒給老夫人,餘下的你自己留着慢慢吃。那些荔枝是快馬運進京的,拿冰渥着,且能存上三五日,不壞的。”
布暖聽了也不知怎麼說纔好,總伸手拿人家東西,萬萬的不好意思,遂道,“多謝你,留些給外祖母就是了,其餘的你帶回去給府裡大人吧!我沒有什麼可孝敬你的,哪裡能厚着臉皮一次又一次接受你的饋贈呢!”
藍笙不喜歡她太客氣,客氣了顯得疏遠,無形裡就會叫人鈍了口。
“你放心,我得了兩筐,另一筐早給我母親送去了。你也別說客套話,我瞧你分明是個灑脫人,怎麼又帶上濁世氣了?不過是些吃食,值當你謝我的麼!”他說着站起來,在地心兜着圈子邁了兩步,想朝屏風那面探看,又忌諱邊上有人侍立,於是忍住了。心裡只埋怨着好容易來一趟,爲的就是看看她。她倒辦得妙,弄了這麼塊木頭隔着,存心難爲他。
他垂頭喪氣,來前有好些話要說,真見着了卻都忘了。揹着手繞室徘徊,只差拖着腔板一唱三嘆,便像個琢磨學問的夫子了。思來忖去,試探着問道,“老夫人可和你提起過什麼?上次賀蘭敏之來後,老夫人那裡有什麼說頭沒有?”
布暖唔了一聲,“舅舅都和祖母知會過了的,不能有什麼說頭。不過是庭院緊閉,往後再不叫他們登堂入室了。”
藍笙嘩地打開摺扇,邊搖邊道,“如此方好,索性都交代清了,日後心裡有數。”隔了半晌又問,“容與還同老夫人說了什麼沒有?”
布暖是個明白人,這會兒一味的裝木訥,只道,“這點子事已經夠叫人臊的了,再說別的,想來對我沒什麼好處。舅舅是玉汝於成,我卻沒有哪裡能報答他,自己慚愧得緊。”
藍笙道,“他護着你是該當的,換了我也一樣,怎麼能要你報答!”
她兀自苦笑,她現在是失舵之舟。自己一根藤上下來的親叔叔親伯伯都不問,舅舅是外戚,他霸攬下來,自己當然是要感恩戴德的。
他來來回回的踱,她說,“藍家舅舅你熱麼?我讓人敲冰碗子來好不好?”
他道不必,方坐下了,想起來一些有意思的事來慢慢的說給她聽。一個在屏風這邊,一個在屏風那邊,笑語暾暾的你來我往,滿像牛郎織女的調調。
布暖昨夜睡得不踏實,仰在枕上時候長了有些犯困。剛開始還天上一句地下一句的同他周旋,到後來漸漸不願說話,雲裡霧裡的幾乎要睡過去。突然聽見他說什麼納妾,又是什麼相思病,瞬間又把她的神魂揪了回來。
“你纔剛說什麼?我沒聽明白,你再說一遍。”她的腦子像外頭明麗的天似的,突然醒轉。如今倒開始嫌棄那架屏風,彷彿有它擋着,一不留神就會把他的話聽漏了。
藍笙笑道,“並不是大事,不過說來是稀罕的。你舅舅最近命裡紅鸞星動,有家姑娘踏青時見了他一面便害了相思,託我母親和你舅舅提親,願意給他做小呢!”
布暖莫名怔在那裡,“有這樣的事?沒有聽他說起過呀……”
“他不拿這當一回事,自然不會同家裡人說了。”藍笙完全把這個當做笑話,繪聲繪色道,“你是沒見着你舅舅那時的臉孔,就像給雷劈着了似的,又黑又臭。我笑得肚子疼,以往雖聽說過,當真是沒見識過。這倒好,你舅舅算是經歷了,也是長臉子的佳話。”
布暖全然不似藍笙那樣覺得有多可笑,一徑腹誹着,舅舅果然是好的,還沒成親,姨娘都已經預先備着了。這下子知閒有了對手,她沒來由的小小竊喜了下,抱了種看戲的心態,揣測着知閒會怎麼應對。可稍過了一會兒又否定了,兩個女人掙搶,豈不是要家無寧日麼!舅舅兩邊疲於奔命,想想是極累極可憐的。
她吮着脣道,“那舅舅的意思呢?打算迎進門麼?”
藍笙吹着茶湯道,“你是知道的,你舅舅不是個好相與的人,別人愛他,他未必把別人瞧在眼裡。我還同他說,叫他去看看人家姑娘,到底人家爲他都要死了。”
看了之後會怎麼樣?一旦開始憐憫,免不了會有一連串的麻煩事。也不是心狠,她覺得舅舅不理會是對的。有些接濟要掂一掂輕重,物質上的贈與說停就能停,可以不帶任何負罪感。但感情上的就難說了,你鬆動了,無可避免的你就是軟弱的。遇着胡攪蠻纏的人,就像穿着新鞋子在雨裡走,總會不情不願的粘上泥濘。
她長長嘆息,現在越發感到自己不夠善性,聽見有人莫名其妙的害相思,除了厭棄就剩輕藐。癡情是個人行爲,你可以爲他生爲他死,卻沒有理由要求他娶你。感情哪裡來的對等?永遠是一個人多些,一個人少些甚至是無動於衷。怎麼去奢求結果?無愛的那方沒有義務對一廂情願負責任,她雖是閨閣女子,卻也懂得飛揚高張,不屑纏夾。
藍笙也許是懂得憐香惜玉的,他在那裡喋喋不休的對人家姑娘表示同情。布暖不耐煩,又不好說什麼,到後來索性閉了眼睛假寐。
他側耳細聽,屏風那邊久久沒有聲息,料着她大約是睡着了。
一旁的乳孃是站在窗下的,正對着插屏的側面,稍探了探身就能看見布暖。
她衝藍笙抱歉的笑,“對不住將軍,小姐歇下了,將軍請回吧。”
藍笙無奈起身,心想可能是自己太聒噪,或是對這件事的看法惹得她不歡喜了吧。女人大多不贊成三妻四妾,這麼一想才驚駭,他只顧調侃,竟忘了在她面前裝正經了!
雲麾將軍簡直悔斷了腸子,腳下一頓,想再補救兩句,又忌憚着她真睡了,自己倒成了不識時務。躊躇了一陣終究無法,只得抱憾去了。
乳孃送客一直送到煙波樓臺基下,香儂見他們走得遠了才道,“好了,走了。”
布暖眯開一條縫,“你怎麼知道我裝的?”
“我八歲起伺候你,什麼逃得過我的眼睛!”她接過扇子給她打,嘴裡嘀咕了句,“藍將軍是對你存了心思的,依我看,你的好事也將近了。”
布暖礙着脖子疼沒法轉過臉去,只駁道,“沒影的事兒,偏愛胡說!人家是舅舅的朋友,多關照我也說得過去,往那上頭扯什麼?叫別人聽了說我不知羞恥,巴結個男人就要嫁給人家呢!”
香儂乜了她一眼,“我打量你就是裝糊塗,其實比誰都精明!你心裡沒數,幹什麼要裝睡唬他?”說着笑,“藍將軍是前程遠大的人,真正的皇親國戚。你別說秀市儈,連我都覺得他好,脾氣好,樣貌也好,百裡挑一的好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