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因他一個小動作羞紅了臉,這麼的,看似也沒什麼吧!可她覺得竟是如此親暱,已然超出了甥舅恪守的度。她開始惶惑,她要的不只是長輩的關愛,這種感覺糜費又折磨。到底是哪裡不對?哪裡出了差遲?不該是這樣的……
她迅速轉過身去,腦子裡空無所有,卻假作很沉着,對小二道,“拿兩把蒲扇來,咱們自己打蚊子。”
話音方落,老天爺很不給面子的響了個悶雷,一乎兒天就暗下來,居然要下雨了!
容與打遠兒看看,這裡拐過兩個坊院就是葉府,如果現在甩開大步跑一跑,或許用不着淋雨就能回去。可是她還沒喝上南瓜粥,加之他也有些懶散,並不想走得那樣急。
因爲下雨耽擱了功夫,應該也是冠冕堂皇的好理由吧!
“回頭雨打進棚子裡去,弄髒了衣裳,還是到堂子裡去。”他撩袍子帶她進店裡,這是間酒肆,招待的是酒客,像他們這樣單爲了喝粥來的是獨一份,於是找了個靠裡的位置坐下。
布暖倒坐不住,“不知要下多久,怕姥姥要找我們。要不跑回去吧,興許還來得及。”
他不說話,拿勺子攪那黃澄澄的粥湯,一頭攪一頭吹,完全像是沒聽見。
布暖泄氣的朝外看,葉家今天忙得很,自己是外人,閒逛逛也沒有什麼妨礙。他不同,他是半子,也事不關己的鬧失蹤,萬一惹得人家不高興了怎麼辦?
送醬菜來的夥計很會做生意,不失時機的說,“瞧二位不像本城的人,想是來走親訪友的?莫不是葉府的貴客麼?若是的話不着急,小店有傘,或是叫葉府差人來接也使得。若不是,更方便了!小店樓上還有一間上房,郎君和娘子歇在這裡,小店定讓客官們賓至如歸。”
布暖無比尷尬,上將軍在長安赫赫有名,到高陵淪便爲尋常路人了。一間房?什麼地方叫別人誤會了,每每把他們認作夫妻。一而再,再而三,這種事情是可以傳染的麼?
容與懶得去辯駁,只把吹溫了的粥推給她,緩聲道,“陣頭雨下不了多久的,晚些回去,天一黑夾道上點了燈,照舊亮堂得很。”
她略思忖了也覺得不礙的,有他在,犯不着她去操心那些。只是想起上回濺了一身的泥濘,心裡又不大自在,哀聲道,“這鞋是乳孃新做的,上頭米珠縫了大半夜,要是穿一趟就毀了,我沒臉和乳孃交代。你瞧眼下光打雷不下雨,撒丫子跑得了。”
他聽了她那句“撒丫子跑”覺得挺有意思,那是東都的方言,和幽州差不多,帶了點痞味,不像長安話這麼生硬繞口。
“半道上淋了雨就好受麼?喝你的粥,旁的撂下別管。”他舀了勺南瓜咂咂,味道不見得好,不過甜嘶嘶的,也能湊合。
布暖見他篤定,便也無話可說了,摟着粥碗只顧悶頭吃。兩勺粥湯下肚,頭頂上雷聲大作,轉眼就就是一場豪雨。
先前官道上常見人騎着馬飛奔,大抵是替葉家辦事的。現下街市上人都絕了跡,唯聽瓢潑的雨聲,和幾個酒客家長裡短的聊。嘈嘈切切從科舉聊到戰爭,又從皇家秘聞聊到葉家婚禮。
有位仁兄道,“障車的都打典好了,西門上的一幫子伶倌和相公伸着脖子等呢!等葉家老三進了門樓就攔下,要吃要喝,也難爲難爲他。”
“算是給季林報仇,昨兒我上清水坊,人家連客都不見了。和葉三好了一場,臨了人家正正經經要娶新婦了,難爲咱們小相公,哭得淚人兒似的,造孽喲!”
旁邊戴綸巾的那位說,搖了搖頭,“這葉三不是個東西,好歹交代一聲把那爛攤子打典妥當吧!瞧咱們小相公手無縛鳥之力,好欺負的麼?”
衆人噴笑,“貧嘴混說!人家是官,對那些小倌要什麼交代?原就是個玩意兒,玩過就撂。大不了以後另置個房產養着,想起來睡一晚,誰也不當真。香火子嗣是頭等大事,季林有本事,你叫他生個孩子出來,我料着他要是成,葉三必定也願意把他接回府裡去。”
“橫豎西門相公們憋着氣呢,還有障車歌,我唱你們聽聽?”另一個紈絝打扮的敲着摺扇扯嗓子唱起來,“兒郎偉!我是諸州小子,寄旅他鄉。形容兒窈窕,嫵媚諸郎。含珠吐玉,束帶矜裝。故來障車,須得牛羊。軒冕則不饒沂水,官婚則別是晉陽。兩家好合,千載輝光……”
布暖側耳細聽,也沒覺察有多劍拔駑張,唱得還挺婉約含蓄。不過得知葉蔚兮有龍陽之好,並且對坊間如花小倌人始亂終棄,這點很令她憤慨。咬牙切齒的嘀咕了半天世風日下,撇一眼容與,他老神在在,銀匙卻捏在手裡,半天沒動一下。
布暖對這些小道消息最感興趣,伸長了耳朵接着探聽。那邊桌上幾個人對這段唱腔也有諸多疑議,“到底是些不中用的假娘們兒,八百年沒障過車的!唱得這麼個模樣,是賣屁股還是討東西呢!”
那個唱歌的說,“後頭還有好幾段,我沒心腸一段段的唱,反正就是這麼個意思。你們是些站幹岸的人,就想瞧熱鬧!葉家是什麼人家?自己做官倒罷了,還有個將軍女婿,清水坊裡敢鬧?辦你個強梁打劫,大刀一揮通通就地正/法,你再鬧試試!”
有人拍後脖子,“官大一級壓死人,還是作罷吧!沒了季林還有李林禾林,倒怕小倌死絕了嗎?最不濟,自己的手是空着的,哪裡就憋死了!”
那些沒口德的男人們鬨堂大笑,“怪道每回見你手指頭都是乾乾淨淨的,想是常不叫他閒着。”
布暖聽得一頭霧水,轉過臉問容與,“什麼手指頭?”
容與悚然一抖,勺子差點掉下來。張口結舌了半晌才道,“這是男人的葷話,你聽他做什麼!”
布暖見他臉紅脖子粗的,估摸着不是什麼好話,也就不再追問了。自己反反覆覆的計較,葉蔚兮是什麼樣的人權且不論,大唐好男風不算稀奇事。可舅舅呢?他常有官場應酬,時候久了,不會在哪個司教坊也有相好的吧!
她被這個設想唬住了,怔怔的問他,“舅舅,你喜歡小倌麼?”
容與瞪她一眼,“腦子裡裝的就是那些?你何嘗聽說我喜歡小倌來着?再混說,回去罰你面壁。”
她急忙擺手,“我失言了,舅舅別當真!我是想,你同藍笙那樣要好,每每還拿他呲達我,莫非你同他……”
他幾乎要暈厥過去,他究竟是哪裡做得不夠,居然讓她把他和藍笙聯繫到一塊兒去!他頗無力的告訴她,“你聽好了,這話我只說一回,往後再提我就家法管教你。我沒有那些怪癖,官場中聲色犬馬着實是多的,依着如今的官職地位,但凡有點意思,甚至不必動口,自然有人替你備好了送進屋裡來!只是男人大丈夫,頭頂天腳立地,不屑幹這等齷齪的勾當。”他乜斜她,“不單是我,連藍笙,我也擔保他沒有這種事。”
她鬆了一口氣,“如此方好。倘或都像葉家舅舅那樣,我以後就不同你們說話了。”
他哭笑不得,“蔚兮這麼丟人的事叫你聽見了,你不許宣揚出去,知道麼?”
她反感的直撇嘴,“你太瞧得起我了,我才懶得說這些污糟事兒,又不和我什麼相干?”
外面電閃雷鳴,天已經全黑了。一道霹靂打下來,穹頂就像個煮裂了的蛋殼,蛋黃從裂縫裡滋出來,一片觸目驚心的亮。那雷聲彷彿在天靈蓋上炸開了,不是從遠處隆隆傳來的那種,就是直接劈在頭頂上。璀然的巨響,嚇得她瞬間呆若木雞。
容與探手過來在她背心輕拍了拍,“一個雷,值當嚇成這樣!”
他的手指堅定溫厚,隔着巢絲半臂輕微的一個撫觸,直要烙在她心上似的。她下意識用力摁摁太陽穴,心想她大約是神經繃得太緊了。他們牽過手,他還給她揉過脖子,背上安撫的拍一拍,夠得上叫她胸口鼓譟如悶雷麼?可是她的確對自己的反應無能爲力,她開始意識到某種令人恐懼的東西,像夏日裡牆頭上的藤蔓無盡蔓延。又像是城外混濁的渭河水,一氣兒就把她淹沒。
“舅舅。”她艱難的看着他,突然覺得自己掉進了深淵裡。她打從一開始就錯了,她對他不是單純的甥舅之情。在人羣裡找到他,他理所當然吸引她全部的注意力,眼睛裡除了他再也沒有別人。會因着他的無尚輝煌感到驕傲,彷彿他不屬於別人,就是她一個人的。
她幾乎被自己的想法嚇哭了,惶然去抓他的手,顫抖着嘴脣喃喃,“舅舅,我怎麼辦……”
“怎麼這點子出息!”他只當那是女孩子不經嚇,打個雷就成了這副模樣。笑着把她的手包在掌心裡,一個指尖接着一個指尖軟軟的摩挲,溫聲道,“不怕,打不到裡頭來。你聽,雨勢小了,過會子就停了。”
她茫茫搖頭,不是這個,她沒法說,尋求不了任何人的幫助。唯有悶在心裡,悶到腸穿肚爛。
那邊喝酒的幾個人不厚道的哈哈大笑,“小娘子膽兒小,郎君還不好生安慰安慰?莫怕,不做虧心事,雷公爺找不上你。”
邊上人附和,“是這話!不說別人,就說那周國公,幹了這麼多背天逆倫的事,如今不是也好好的麼?眼下帶了幾個胡姬在源頭驛快活着,大約是衝着葉家婚事去的。”
容與擰起了眉,本來料定了賀蘭敏之不會來高陵,誰知他竟已經到了!他轉臉看布暖,兩個人默默對坐,一時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