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葑進來換冰桶子,手裡還順着一個食盒。進了門擱在金漆箱籠上,卸下一屜酥盒子看了看道,“司簿,門牙上纔剛來了個將軍,好威武模樣!給你送了點吃食,你瞧瞧。”
布暖手上一頓,重又斂了神去蘸墨,料想着八成是舅舅吧!心瞬間就脹大了,擠壓着胸膛透不過氣來。她原想不問的,到底一個沒忍住,脫口道,“他人呢?還在麼?”
問完了自己也覺得可笑,就算還在又能怎麼樣?他不要她,早就明確表示過了,她還有什麼可期望的?真正是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了倒好了,這樣吊着是最難受的。兩邊都煎熬,就像六月裡架在柴火堆上燻烤,直把她烤得體無完膚。
採葑在她幽幽的嘆息裡搖頭,“早就不在了,東西放下就走了,連句話都沒交代。我認不得他是誰,我們掖庭的宮婢不入內閣,平素見不着這些閣老將軍們。聽將作監的人說他是北衙都督,我尋思着,不就是司簿的孃舅麼!這才把東西給你送進了。”
布暖又好笑起來,“你這丫頭,沒吃準就給我拿進來,萬一是別人的,最後豈不是要尷尬死麼!”
採葑倒不以爲然得很,“宮掖裡不是隨意能送菜盒子進來的,大都督那樣的身份,南衙十六衛也不敢爲難他。再說蘭臺就你一個女官,女孩家原就矜貴,吃上頭、穿上頭,樣樣要精細些。不像那些皮糙肉厚的男人,膳食局送什麼就吃什麼,也沒個講究。這點心菜色不是衝你,難道還衝他們?”
布暖的筆停住了,半晌沒動。出神的當口啪的一滴墨掉下來,落在細潔的雲泥箋上。她蹙着眉忙換了,心裡還可惜白抄了好幾百個字的小楷,還得重新再來。
採葑沒察覺什麼異常,她常來照應閣樓上的一些零碎活兒,雖不是專門伺候布暖的,接觸多了漸漸熟悉起來,因此話也多了。她棲身過去,靠着雕成卷軸樣的案首給她磨墨,新開封的硯臺轉上去有種毛楞楞的摩擦聲。她拿小銅勺估了點水加進去,邊道,“抄了一整天了,歇會子吧!獨孤少監他們在穿堂里納涼呢,天太熱了,下不去手幹活兒。尚宮局派人給皇城裡的衙門送冰湃的西瓜,你也去用些個吧!”
布暖說不必,照舊抄她的典籍。
採葑笑道,“我今兒頭一回見大都督,那時候心裡咯噔一下。我一直以爲做將軍的要膀大腰圓,留着兩撇鬍子,滿臉的橫絲肉像鍾馗似的。沒想到大都督竟這麼年輕秀氣,不穿那身明光甲,簡直像個讀書人。果真人不可貌相,到掖庭裡去說,論誰也不相信北衙大都督會是個二十多歲的漂亮小夥子。”
大概每個沒見過他的人都會心生感慨吧!不過採葑描述起來特別繪聲繪色,那滿臉的癡迷着實有意思。眼睛眯得細細的,從中間透出一芒一芒的光,半靠着直櫺的五斗櫃,仰着嘴脣只顧聒噪。
布暖道,“咱們賀蘭監史長得不也一表人才麼,也沒見你把他誇成這樣。”
“文官和武將自然是不同的,文官養尊處優,細皮嫩肉的本就應當。武將在外頭風吹日曬,能長成大都督那樣的,可不是極罕見的麼!”她擱下墨條,又拿扇子給她打扇,“司簿真好福氣,有這樣了得的舅舅,功名有成,又細緻體貼。要是我能及司簿一半,我就是積了幾輩子的德了。”
布暖不由苦笑,她恨死了這關係,偏還有人羨慕。不過細說來,若是沒有那段私情,他真可算是個不錯的孃家人。
她不願多提起他,越提越灰心。便換了個話題道,“你可聽說魏國夫人的事?監史去了這三天,一點音訊都沒有,也不知怎麼樣了。”
採葑轉過臉看園子裡晾的熟紙,兩個匠人在底下護着,風一吹,嘩嘩響成一片。她把青竹簾子捲起來些,隨口道,“聽說是武家兄弟下的毒,藉着往宮裡送果子,原本衝着天后去的。沒想到魏國夫人搶了先,倒成了替死鬼。”她突然收了口,帶着提防的表情訕笑着,“哎呀,我口沒遮攔混說的,司簿好歹別往出傳,也別說是我說的,否則我就沒命了。”
布暖抿了抿筆頭道,“你是頭天認識我?我是這樣的人麼!你只管說,我定是守口如瓶的。”
採葑嘴裡諾諾應着,左顧右盼的看了一圈,方道,“這裡頭事誰說得清,家務罷了!我有兩個小姐妹在甘露殿當值,回了榻榻裡常談及些後宮秘聞。說魏國夫人本來是要封妃的,礙着天后未能如願。也的確是不成話,哪裡有姨丈討外甥女的道理!魏國夫人再乖巧可人,到底不及天后經歷的風浪多。虎口拔鬚,分明是不自量力。如今落得這個下場,只可惜瞭如花美人。”
布暖也聽出了個大概,橫豎就是外甥女和姨母爭寵,到最後付出了慘烈的代價。果然當權者和尋常人是不同的,布暖一陣頭皮發麻,毒殺身受皇恩的外甥女尚且這等容易,那麼賀蘭怎麼辦?他簡直成了砧板上的肉,下一個將死之人會不會是他?
“那韓國夫人怎麼說呢?鬧出這麼大的事來,不得討要個說法麼!”
女人家一旦打開了話匣子,要一下收住是很難的。採葑驚訝道,“你不知道韓國夫人前陣子已經故去了麼?也難怪,上吊死在宮掖裡,秘不發喪是一定的。就是賀蘭監史連着好久沒來蘭臺辦公的那陣子,我看他和你有些交情,怎麼也沒同你說?”
她怔愣過後笑了笑,“我哪裡和他有什麼交情!《三十國春秋》要收尾了,他來這裡考證典籍,這才和他插科打諢白話兩句的。”想了想不免感嘆,“監史遭受這種打擊,怪難爲他的。”
採葑嘆着氣道,“是啊,虧他是個男人,倒還挺住了。換做是我,哪裡還能活下去!最親的人接連沒了,他往後可不是孤苦伶仃了麼!”
布暖吶吶應了,擱下筆問,“什麼時辰了?”
採葑看了看園裡的日晷道,“未時三刻了,想來這時魏國夫人出殯了吧!”
布暖心裡發堵,但願賀蘭不要一時衝動做什麼傻事纔好。萬一不留神言語上和天后發生衝突,到最後苦的是自己。
她也沒心腸再謄書了,起身替他摘抄編纂史籍要用的名錄。採葑見她懨懨的便退了出去,她站在書架子前發愣,一頭牽拉着自己,一頭又擔心賀蘭,弄得七上八下沒主意。好容易斂了心神,哐的一記推門聲,倒把她嚇了一大跳。忙轉過去看,賀蘭鬍子拉雜的坐在她的座兒上,兩眼呆滯,泥塑木雕似的模樣。
她撂了手札過去給他倒水扇風,小心翼翼道,“事情都安頓好了?”
他不說話,突然傾前身子抱住她,把臉埋在她胸前,肩膀一抽一抽的啜泣起來。
她有些尷尬,又覺得心驚。她從不知道一個男人會哭得這麼悲情悽惶,他渾身劇烈顫動,不是嚎啕的大放悲聲,只是嗚嗚的哽咽,更是損肝傷肺的慘狀。她不知該怎樣安慰他,只能笨拙的拿手捋他的背,一遍又一遍,喃喃着,“好了好了,哭出來就痛快了……”
她就那麼摟着他,心裡有溫柔的牽痛。這樣傷痕累累的人生,再多勸勉也不能緩解痛苦,只有讓他盡情的哭。他果真哭了很久,眼淚打溼了她的衣襟。漸漸平靜下來,只剩微微的抽泣。半晌鬆開他,像是嘲弄又像不屑的撇了撇嘴。
“我倒弄得和你似的了。”
布暖低頭看看胸前,有點無力,“你這是報復我,這回好了,給你賺回去了。”
他深深抽了口氣,“可不,連本帶利都回來了。”努了下嘴,“挺軟的。”
她一時沒反應過來,再細思量,麪皮轟然漲紅了,掩着胸道,“真不該可憐你,你就是個滾刀肉!”
他還眼淚汪汪的,卻又咧嘴笑了笑,“我這是誇你呢!瞧你挺瘦個人,沒想到豐乳肥/臀,白便宜了藍笙那廝!”
這會兒她也不和他置氣,她知道他掩飾得很累。轉身給他打了個手巾把子遞過去,“在我這兒用不着強顏歡笑,喏,擦擦臉吧!”
他接過來抹了兩把,聲音捂在巾櫛裡,哼了一聲道,“有什麼可裝的?又有什麼可難過的!活着是償還業障,死了好,死了乾淨,只是忒受罪了些。我去的時候還沒蓋棺……幾乎認不出她來了,皮色發紫,人也浮腫得不成樣子了……”
他的聲音漸次低下去,布暖跟着掉了幾滴眼淚,“事情過去就過去了吧,人死不能復生,看開些個。我還擔心你要同天後較勁呢,所幸你把持住了。”
他冷笑道,“眼下立時和她理論也沒用,她早就籌劃好了,敏月的死都栽贓到兩個異母兄弟身上去了,好個一石二鳥的計謀!我如今了無牽掛,母親和妹子一個接一個的死了,還有什麼可顧忌的!忍得這一時,總有讓我報仇雪恨的時候。”
她怔忡看着他,“你別亂來,何苦把自己推到風口上去!有什麼且過陣子再說吧,太子殿下的意思呢?”
賀蘭道,“人家是儲君,大局爲重。死了個兩姨表姊妹,對他來說沒什麼損失。停靈頭祭拜捻了支香,後來就沒有踏足過。我知道他忌憚天后,並不怪他薄情。”
愛一個人,會自發的爲他尋出很多理由來搪塞自己。布暖站在那裡,看日影從竹篾簾子間緩緩移過去,在賀蘭身後發出淡淡的光。
他臉上有種不屈決然的表情,她愈發覺得恐懼,預感總還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賀蘭越走越遠,似乎已經拉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