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經很晚了,一支蠟燭燃燒殆盡,成了最後一點微亮的芒。當碎差的宮婢拿了新的來替換,蠟頭的油紙撕得嗶啵有聲。就着翹頭案上的餘光,把燭臺籤子插進紅燭底部預留的秸稈裡,輕輕擱下後回身一笑,“夜深了,司簿還不歇着麼?”
布暖擡了擡頭,活動一下發酸的頸子問,“什麼時候了?”
那宮婢順手歸置手札,一面道,“亥正了。司簿是今天才到的,這裡的活兒三年五載都幹不完,也別急在一時。頭天就這麼勞累,後頭的日子怎麼過呢!”
布暖聽她說話溫和有禮,打量她年紀不大,約摸十三四歲的樣子,便問她叫什麼。她抿着嘴笑了笑,“奴婢叫採葑,是尚寢局的司燭。原在左右春坊掌燭火,後來因着集賢書院要編纂史籍,就撥到這裡來了。”
布暖哦了聲,“採葑採菲,無以下體。這名字取得好呢!”
採葑低着頭把她用過的兩支小楷歸置起來掛在筆架上,燭火下的及胸綠紗裙泛起了淡淡的光暈。她一直是笑着的,似乎這種表情形成了一種貫制,只有表面的歡快,基本沒有實際意義。聽見布暖說話,忙應道,“司簿真有學問!我還是頭回知道自己的名字有出處呢!我爺孃沒念過書,我的名字是私塾裡的夫子給取的。我們老家是個窮鄉,十里八村就一個讀書人,考了十幾年進士都沒及第,就回鄉收學生授課了。我出生的那年葑草長得很茂盛,我爺孃去給我求名字,夫子就給取了這個。我前頭還覺得這名字鄉氣呢,被司簿這麼一說,又要謝謝那位夫子了!”
“可不,比那些妖俏的強多了。”布暖笑道,起身到窗前看,旁邊的正殿裡燈火通明,因回頭問,“獨孤少監他們還沒散麼?”
採葑探頭看了看,“因着這批書要往東都修文殿運,時候急,所以連着忙了好幾宿了。看這架勢,今兒又是通宵。”
她轉回案後潤筆,“下頭人總歸是辛苦的。”
採葑又給另幾盞燈添燈油,拿銅剔子挑挑燈芯,邊道,“賀蘭監史也回來了,下頭人忙,他也逃不脫。”到底是年輕孩子,靠過來竊竊笑道,“纔剛我上配殿裡換蠟,看見賀蘭監史吊着胳膊,聽說路上摔了跟斗。”
布暖不以爲然,這種人摔一跤怎麼只摔折了膀子?若是一氣兒摔斷了脖子豈不更好?老天不長眼啊!
手上的活計真是做不完,幾萬卷的典籍,每卷分上中下,各宗還另有小錄,要全部登記入冊。她忙了十二個時辰只謄抄了十來部,對比身後堆滿的五十個高架,實實在在可謂滄海一粟。如今太忙,連咒罵兩句都騰不出空。採葑在邊上說,她只唔唔的敷衍。
那丫頭知情識趣,蹲身整理桌沿順下來的白折。一頁一頁對疊好了,卻行幾步道,“婢子告退了,司簿仔細火燭。”
她退出去,重又闔上了門扉。
大夏天的困在書堆裡,因着要掌燈,門窗都不能開,怕風吹偏了火要走水。閣樓又離殿頂近,空間也不及別處開闊,幾盞燈一點,熱得蒸籠似的。
布暖揮汗如雨,有一剎兒暈眩,簡直以爲自己要熟了。才知道做官真不易,索性做了大官倒好,像自己這種不鹹不淡的芝麻官,最適合被壓榨。
這會子真懷念煙波樓,懷念渥着冰的果子、懷念醉襟湖上涼風習習。看看眼前堆積成山的卷軸,果然幹一行厭一行,她連死的心都有。
心情煩悶,重重嘆口氣,案頭的燭火急劇的晃動,唬得她忙伸手捧住。暗裡直呼晦氣,連牢騷都發不得。都怪賀蘭敏之,沒有他,她何至於落得這副田地!她停住筆,拿筆桿子蹭蹭頭皮——想起書院裡別的小吏又覺得好笑,整天和筆墨打交道,個個嘴脣都是黑的。因爲總要潤筆、有時候筆頭分了叉,或是出了賊毫,直接就拿嘴去叼,一天下來都成了烏骨雞。
這樣的日子要熬兩年,兩年後榨光了油水,大約只剩一層皮了。
廊廡下有人走動,到了門前推門而入,是兩個校書擡了擔子送新審的副本來。篾筐往地上一擱,報花名般的唱,“《禮記》十二卷,《史記》九卷,《白虎通》二十一冊,入庫謄本。”
布暖手忙腳亂拿白紙記下來以備清點,兩個校書一旁看着只是笑,寬慰道,“司簿別急,記不住的咱們再報一回。”
布暖尷尬的笑笑,“我纔剛還真沒記住,請問二位校書郎,《史記》統共幾卷?”
“《史記》九卷。”一個校書道,“冬司簿別客氣,咱們以後一處當差的,直呼名字就好了。”
布暖擡頭看,兩個校書咧着嘴笑。容長臉那位說,“我姓黃,他們都管我叫黃四郎。”又衝邊上那個瘦長條努嘴,“他姓盛,爹媽給他取了個官名兒,叫盛中書。”
布暖忙起來納個福,“我纔來蘭臺,許多規矩不懂,日後仰仗兩位多照應。”
那黃四郎一迭聲道,“好說好說。司簿沒來咱們就聽聞了,司簿是鎮軍大將軍家的小姐,咱們不看僧面看佛面,定當盡心盡力的。也盼着司簿將來榮升了,好提攜咱們些兒。”
“黃校書說得是。”盛中書接了話茬子說,“咱們對上將軍很是敬仰,他老人家掌着屯營的軍務,如今又兼北衙禁軍都督,這等貴胄是咱們跑斷了腿子難以企及的。原想着要攀搭,終歸是職微人賤。現在好了,司簿來了,給咱們架架橋,咱們也有個靠山不是!”
又是來往的恭維互捧,官場應付的確是門學問,以往看見舅舅場面上漂亮話一套一套的,還覺有些油滑。如今自己到了這環境裡,只愁自己肚子裡褒獎之辭太過匱乏,人家一車好話,自己生受着,活脫脫像個傻子。
兩個校書看把大姑娘憋得面紅耳赤,才發現太過頭了。訕訕笑道,“那司簿忙着,咱們去了。”
布暖起來蹲福,那兩人慌忙擺手,“司簿別多禮,請留步。”方拱肩塌腰的走遠了。
她懨懨的揉脖子,集賢書院大概很久沒有新人填充進來了吧!尤其是一羣男人裡頭突然晉了個女官,簡直像看猴戲似的。隔一會兒來一撥,表表關切,忙裡偷閒還要拉會子家常。多虧了這官腔官調的金陵洛下音和東都口音相差無幾,否則要聊到一塊兒去還真有點難度。
搬着手指頭算算,蘭臺六十二位官員,大部分都已經見過了,這下該消停了吧!她鬆懈下來,蘸蘸筆,感覺頂個展角襥頭是件很累人的事。又悶又彆扭,汗都浸透了帽圈,貼着皮肉要晤出蛆來。橫豎沒人造訪了,她索性撂了筆取下烏紗,隨手抄過蒲扇刮嚓刮嚓的扇,痛快嘆着氣想,多鬆泛啊!單是這樣,就已經讓她感到滿足了。
太忙太忙,忙得沒空去思念。她仰在胡椅靠背上,視線茫茫投向半空中——忙碌也是種解脫的好法子。難怪父親一旦和母親生氣就藉口職上丟不開手,躲到衙門裡過起半村半廓的隱居生活來。
閨中女孩子除了女紅字畫便無事可做了,所以有大把時間傷春悲秋。她昨兒還在煙波樓裡彈淚憂愁,到現在算算,大半日沒有想他了,倒像是從泥潭裡跳了出來,尋着了一條似是而非的活路。只是不知能維持多久,像現在,方纔得了閒,他又佔據全部的思維。
突然門上鎖釦噠地一響,她悚然朝外看,月色雖菲薄,尚且能照亮一方天地。單寒的身影投射在窗戶紙上,只是模樣有點怪異,像個斷了嘴子的茶壺。
她急忙奪過襥頭戴上,裝模作樣拾起狼毫,心裡感慨着自己如今弄得投機取巧一樣,打個盹兒都偷偷摸摸的。
直櫺門吱扭一聲開了,她準備着笑臉相迎。擡頭看,竟然是吊着胳膊的賀蘭敏之。
果真摔壞了,脖子上掛了圈綾子,一條手臂耷拉在胸前。她笑起來,好啊,賀蘭監史也有這一天!
賀蘭敏之翻白眼,“笑什麼?你心眼真夠壞的!”
“不笑怎麼着?難不成哭麼?”她又哈哈補充兩聲,“人在做,天在看。賀蘭監史可仔細了,這回是膀子,下回可能就是脖子!”
他聽得一愣,半晌眼珠兒一轉,在她的椅背半倚半靠着,朗聲笑道,“你放心,我絕不會撂下你。就算下陰曹,我也要人伺候,非帶上你不可!”
她噎了下,未及開口,他長長吁了聲。翹着手指去翻成摞的謄本,嘖嘖的咂嘴,“果然好筆腳,頗有魏晉遺風啊!這樣的妙筆生花,單單用來計度目錄太過屈才了。回頭我讓人把角樓裡的孤本也拿來,正好有個掌固抱恙缺了席,他手上的活兒就有勞冬司簿了。”
赤裸裸的公報私仇!她梗起脖子,“我份內的差使還沒辦完,沒有多餘的空閒去給別人打下手,請賀蘭監史另派他人。”
賀蘭鳳目飛瞥,“我是蘭臺監使,給你派什麼活計,你照辦就是,哪裡容你挑揀!”
布暖橫眉冷對,“監史這是挾私報復麼?布暖纔來,就急着拿我做筏子?”
“錯了,不是布暖!”他正色一喝,繼而棲身上來給她正了正襥頭,風情萬種的衝她嫣然一笑,“是冬暖!你可記住別說漏了,咱們一根繩上栓着。倘或東窗事發,倒黴的不止我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