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天也黑透了。坊牆上點起了燈籠,一溜桃紅柳綠的花式,馨馨照着夾道,氤氳的溼氣裡摻雜了混沌的流麗。
青石板鋪就的路排水做得不好,映着燈火,能看見一灘灘顫動的反光。布暖緘默着,只貼着牆根微高起的地方走,看上去拘得慌,並且似乎心事重重。
容與摸不着頭腦,他本打算讓店裡夥計往葉府跑一趟,叫那邊派一乘輦來。可她悶頭就往外跑,他不得不放棄計劃追上來。
“暖。”他去拉她,“怎麼了?可是爲賀蘭的事擔心?”
換作以前,她一定會覺得懼怕。可現在,有更叫她心驚膽寒的事,於她來說幾乎是滅頂之災。敵人另有其人,不管怎樣都能找到抵抗的法子。一旦要打倒的是自己,這種惶惑無依簡直讓人發狂。
剛來長安的時候她滿懷憧憬,也曾暗下過決心,如果愛了,要不顧一切的追求,要大膽把自己的愛慕說出來。誰知老天和她開這樣的玩笑,如今哪裡容得她開口!她連想都不敢去想,她的愛情成了見不得光的最骯髒的穢/物。她悲哀的意識到,她的幸福生活到了頭,接下來該爲自己的輕佻率性贖罪了。
她別過臉,輕聲哽咽,“不是爲這個。”
他嘆了口氣,撩起袍角掖在蹀躞帶裡,到她面前半蹲下,拍了拍肩頭道,“上來,我揹你。”
她站在那裡沒了主張,她已經長成大人了,無論是身體還是內心都日漸豐盈。如果要貼得那樣緊,兩個人都免不了要尷尬。
“不必了,我自己走就成了。”她慌忙擺手,像要甩掉粘在自己手上的令人作嘔的東西。
他是個強勢的人,一直都是。也不聽她推諉,簡單重複了一句,“上來!”
布暖無可奈何,硬着頭皮伏在他背上。要注意姿勢,又擔心自己仰得過於厲害,叫他背得吃力。便悻悻道,“舅舅,我挺沉的,還是讓我下來自己走吧!”
他是行軍打仗的人,她那點份量對他來說不值一提。他說,“你和小時候沒什麼差別,只別亂動就是幫我了。”
她聞言安靜下來,其實她那樣貪戀他,這一刻是偷來的,以後也許再沒有了。她探前胳膊圈住他的脖子,把臉枕在他肩頭。獨活的味道繩索一樣絞住她,她洇洇落下淚來。
他放慢了步子往前磋,她輕盈的馴服的,靠在他背上只有那麼一點點。他不覺得累,這是種甜蜜的負擔。可惜歸程很短,時候也難長。他擡起頭,夜濃如化不開的墨,如果能一直這麼下去倒也是令人嚮往的。
“暖。”他輕輕的叫她,“再過一個坊就到了,不要睡着。”
她緊了緊手臂,用全部的生命去擁抱他,恨不能長在他身上,嵌進他骨血裡去。
她不說話,路上仍有來往的行人,有腳步聲、交談聲。他微微回頭,右邊的臉頰碰到她光潔的額頭。他聽見她輕淺的抽泣,幾乎停下步子,“到底怎麼了?你同我說說。”
他溫柔隨和極有耐心,她愈發難過,齉着鼻子說,“你別問,我總這樣,想到什麼,高興會哭,不高興也哭。你要問,我也說不出個子醜寅卯來。”
他笑了笑,“好好的,怎麼有那麼多的眼淚可流。”
她嗯了聲,“眼淚流出來,心裡就乾淨了。有時我想,倘或人像蝴蝶一樣,春暖花開裡恣意的活。等春盡了不要留戀,爽爽快快殉着春光去,這樣未嘗不是好的。”
他沉默一下,皁靴踩在溼潤的青石板上,有短促清脆的聲響。隔了好久才道,“人揹負的東西太多,也不是隻活短短的一春。要恣意,談何容易!”
“所以我以後都高興不成了。”她沒辦法把自己的所思所想表達出來,只得狠狠把眼睛抵在他肩頭,讓眼淚滲透他的襴衫,最好一直流進他心裡去。她泣不成聲,“舅舅,我好難過……”
他束手無策,從來不知道女孩子是這樣多愁善感的生物。他想起知閒,她在他面前永遠是好脾氣的,從不驕矜,也從來不會糾纏不清。他活了二十七年,接觸得最多年輕姑娘只有知閒。也許她太想好好表現,性格變得單一,讓他以爲女人除了寬容大度再沒有別的了。如今來了布暖,她的確是孩子氣的。歡喜了會笑,不稱心了會鬧彆扭,還會無緣無故的哭,像足了沒長大的孩子。他對她除了憐惜疼愛還有什麼?時時刻刻惦記着,吃穿雖不用愁的,卻怕她受了委屈無處申訴,這種感覺只怕到她出嫁也好不了了。
她爲什麼難過不願同他說,女孩子總有些秘密要保留着,他也不便追問。只是她一味的哭,那哽哽的抽氣聲彷彿一記記重拳擊在他腦門上。他開始懷疑是不是到了葉家誰叫她不受用了,這麼思忖着,他的心情變得陰鬱起來。若真是,明日送新郎官出了門他就藉故向葉家大人告假,先帶着她回長安去是正經。他以往都沒意識到自己是個護短的人,他的外甥女,有什麼差錯自己管教猶可,受了外人的氣是萬萬不成的。
“可是知閒的母親還有姨娘給你難堪了?”他甚感不悅,“你別哭,要實在呆不下去,我過會子回了外祖母,明兒天亮讓汀洲先送你回去。”
“不是爲這個。”她慌忙止住了哭,唯恐他會嫌她縱性。耍耍小脾氣他或許可以忍受,這樣莫名其妙無休無止,他戎馬出身,怕是受不了她的積糊勁兒。她擦擦眼淚,惴惴不安地問,“你生氣了麼?不願意見到我,怕我丟你的人,所以要送我回去?”
他嘆息,“你胡思亂想些什麼!我是怕你在這裡不自在,爲你好。聽聽先頭外祖母是怎麼誇你的,說你會異色繡,都把知閒的母親唬住了。我長臉子還來不及,哪裡就丟人了!”
她吃吃笑起來,“你還說,姥姥擡舉我,我窘得什麼似的!”她想起來那時候他和葉家兄弟在廊廡下說話,離得那麼遠,他倒聽見她們談了些什麼。
“一時哭一時笑,你還小麼?”他無奈道。她是個沒心眼的傻丫頭,光/裸的小臂溫熱圈着他的頸子,只知道死死掛在他身上。大約覺得挺省力氣,穿着米珠雲履的腳盪來盪去,倒不似剛纔那副柔腸寸斷的模樣了。
這樣的姑娘真的是極惹人愛的,難怪藍笙念念不忘。還有那個賀蘭敏之,明明和蔚兮不對盤,頂着酷暑特地從長安趕來。爲的是什麼不言而喻,想是沒有死心,還要整出點風浪來。
“你明兒自己要多留神,別離開外祖母。”他說,“我料着賀蘭不會善罷甘休,定會想盡法子糾纏你。我那裡少不得應酬,不能時時在你身邊。”
她知道他關心她,卻還故意譏笑,“你也太高看我了,我哪裡值得人家大老遠從長安追到這裡來,只怕他是來看知閒姐姐的!我聽說周國公那日還偷着瞧她呢,你多小心你未過門的媳婦吧,別回頭讓人家騙了去。”
容與勾起一邊脣角,“知閒沒有那麼好騙,叫我不放心的是你。”
她長長哦了一聲,“我不及人家聰明,我是榆木腦袋麼?”她話鋒一轉,咂着嘴說,“不過那個賀蘭公子長得真是俊呢,又有大好的前程,若是個本分人,大約也是個良配。”
他愕然一窒,揣度着她是否有些動搖。世人總免不了被美色所惑,莫非她對賀蘭不排斥麼?這麼一想,他如臨大敵,“我不同你囉嗦,你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固然不錯,只是好壞要有認識。長得俊當飯吃麼?他的名聲你也聽說過,別一時糊塗上了人家的當,到時候神仙都救不了你。”
她不以爲然,還有點賭氣的味道,“那就嫁給他呀!橫豎我是個望門寡,就算將來嫁人也高攀不上好的。與其配個平凡無奇的郎君,不如挑個長得好看些的,看着也養眼。”
“你說什麼?”他真的被她點着了肝火,一直寵着她,倒叫她無法無天了!他一氣兒把她從背上仍下來,鐵青着臉道,“你再敢放肆,瞧我怎麼收拾你!這話是個大姑娘該說的麼?什麼嫁他?你打算往後塗着鍋灰出門?東都發生的事不要再提了成不成?你非要自揭短處,生怕別人不知道麼?”
她零零丁丁站在那裡,臉上的神色頗顯悽迷。步搖上的排穗簌簌打在鬢角,她用手去拂,卻怎麼都打發不開。
他在風燈下枯着眉頭,眼裡的陰鷙叫人駭然。她看着他,覺得心收縮起來,漸漸成了個堅硬的核。她自然是希望可以結結實實愛一場的,奈何啊,這輩子想是不能夠了。
乳孃果然是睿智的,在她意識模糊的時候就看出了端倪。她原來還怪她謹慎過了頭,卻沒想到她一直在努力保護她不受傷害。可是沒用,該來的還是會來,大約是命裡的劫,總歸在老天爺的股掌之間。
她從沒發現自己有這麼可憐,在他面前自覺醜陋不堪,一腳踏進了地獄裡。
“那舅舅覺得藍笙怎麼樣?”她努力的笑,笑到嘴角抽搐難以維持,“我記得你老早就問過我的,問我對藍笙是什麼看法。”
他別過臉去,把狼狽和憤恨一起隱匿起來。過了好久才道,“時候不早了,再耽擱下去不成話。快走吧,外祖母一定等急了。”
他幾乎是在逃避,評價藍笙?評價他適不適合做他的外甥女婿?不需要!他人才再好,家境再殷實,都和布暖不般配。她值得更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