賓客紛紛進了帷幕裡,圍着一方舞臺團團坐下來。面前是食案,手裡有美酒,臺上是翩翩起舞的歌舞伎。龜茲樂剌剌的吹奏,伴着《婆伽兒》的蘇幕遮,衆人或擊節或喝彩,不亦樂乎。
唐人的晚宴繼承了前朝的習慣,愛露天辦。身旁有篝火彩燈,頭頂有小月星空。動不動要邀歌請舞,地方小了騰挪不開,怕顯得小家子氣。
家宴和外面辦宴也不一樣,不忌諱男女。大家湊熱鬧,並不分開坐,單看各人喜歡。有的願意夫妻坐在一起,還有幾位夫人之間原是手帕交,索性撂下丈夫單開席面去了。布暖沒有小團可入,本來想跟着藺氏坐,後來藍笙眼疾手快,倒把她拖到了自己坐旁。
她又抱怨起來,也太縱性了,沒頭沒腦怎麼把人拉了來,叫別人看着像什麼!
他審視她火光下的臉,尤覺得滿足,“我這兩日就預備禮單,叫我母親過了目即命人籌備。”稍一遲疑道,“我沒有催促你的意思,你別誤會。不過心裡實在急……我如今踩在雲上,非得等把你娶進了門,我纔敢肯定你是我的。”
她聽了淡淡一笑,心裡只是悵惘,藍笙到底是個尋常人,再好也要替自己算計。她不能怪他獨斷,是自己對不住他。他的忍耐總歸有限度,誰也不想虛浮的活下去,歸根結底要把欠下的債清算一番。
他有些焦躁,“你別光笑呀,我是認真的。先前郡主說要進宮討恩典,我覺得是可行的。容與完了婚,咱們的事也辦了吧!我真是一刻也等不下去了!”他伸過來勾她纖弱的手指,“你答應吧!讓我娶你,我一定待你好,你信不過我麼?”
她想把手縮回來,最後還是忍住了,因爲容與在看着。他的視線雖沒有停留在她這裡,但他在看着。她心裡生出些報復的快意來,就是要他看着,看她總不至於沒人愛了,她也可以活得很好……
可是她幾乎要哭出來,沒有他,她這一輩子都不能好了。爲君一日恩,誤妾百年身。她再小孩心性,愛他卻已成定局,至死也改變不了了。
她對着藍笙強顏歡笑,揹人卻有千行淚。誰能知道她心裡的苦楚?若能換來等值的愛便罷了,偏偏他若即若離,於是她便患得患失。這樣的日子,就算各自成婚後,恐怕也還是要繼續。
她的手指靜靜躺在藍笙的掌心,指尖是冰冷的。她別開臉,“你冷不丁和我說這個,我也沒有主意。還是過陣子再說吧!”
他頗失望,其實早料到是這個結果的,也不必勉強,自己退了步,笑道,“也好,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我不逼你,我等得。橫豎我家二老都認定你了,你是跑不掉的。”
他的嗓音淹沒在高漲的踏歌聲裡,蘇幕遮演完了,臺上的伶人開始下場打令。打令通俗來講叫“以舞相屬”,是一種邀舞的活動。原本應該是主人發起的,但主人自矜,玩興正酣的衆人便攛掇伶人起頭。那些伶人甩袖轉騰,招手遙送,直朝容與而去。
宴會上跳舞是件很風雅的事,不論是做東也好,赴約也好,每每總會遇到。難度不甚高的拍張舞,應付起來也還遊刃。容與在這上頭一向敷衍得很好,就算是六神無主,就算心已成灰,大庭廣衆下仍舊能保證舉止得體。
伶人引他出列,他也不推搪,旋轉拍打,跳得有模有樣。衆人皆叫好,唯有布暖一直眉眼低垂。他的心一寸寸冷下來,她的眼裡再沒有他了。從她進門他就留意她,和藍笙有說有笑,卻連一道目光都吝於給他。走到如今這步,再無法挽回了……
藍笙笑得那麼得意!伶人轉到他面前的時候,他種種浮誇的表現直戳他的神經。他才意識到自己那麼嫉妒!他恨他,恨他處處掙先,恨他佔據她所有視線。爲什麼她可以這樣決斷?果然孩子是殘忍的,得不到時孜孜不倦,用她最天真無邪的面孔來打動人心。一旦他愛她,無路可退時,她就站幹岸,袖手旁觀。
他等不及她長大,因爲沒有時間了。他和知閒的婚事迫在眉睫,沒有足夠的力量摧發他不顧一切的決心。其實她有能力改變一切,可她卻不作爲,多麼可愛又可恨的人啊!
她看着藍笙,眼睛半彎着。篝火照亮她的眸子,分解成無數細碎的芒。他在座上微躬了躬身子,覺得骨骼都要被壓碎了。他挺不起脊樑來,至少這一刻是的。繃着胸腔,心就要從裡面奔出來。只有窩着,彷彿能減輕一點痛苦。
知閒在一旁幽幽道,“你看他們多般配!布暖是愛着藍笙的,她太年輕,耐不住寂寞罷了。前頭和你不清不楚,就是一時興起。叫我想不明白的是你,你怎麼能和孩子一般見識,還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狽!”
她的嘴角掛着譏諷的笑,容與轉過臉看她,枯眉道,“我還沒問你煙波樓的事,你倒有臉在這裡找茬?”
知閒哼笑,“煙波樓空着做什麼?等她回來住麼?再讓她和你隔河相望,繼續在我眼皮子底下做牛郎織女?”
她的話很刻薄,或者解了心頭之恨,但絕不是聰明的做法。他覺得她越來越陌生,訝異她這兩個月來性格上驚人的轉變。他原先覺得愧對她,努力的想要補償她,可他所有求全的打算,慢慢在她輕蔑的語氣裡消融殆盡。他如今看着她,竟是前所未有的厭惡。她的小動作不斷,甚至吩咐他身邊的小廝監視他。這樣愚蠢的伎倆,簡直讓人忍無可忍。
他陷入兩難,婚期近在眼前,若是取消,怕她日後沒法子做人。若是咬着牙拜堂成親,娶回來的就是個手段層出的怨婦,他要在無盡的煎熬裡度過餘生。
她還在自顧自說着,“……煙波樓是沈家產業,不是她從布家背來的,我愛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她敢置喙?讓她帶來的奴才有片瓦遮頭,已經仁至義盡了,莫非還要金屋銀屋、三茶六水的供奉着她們麼?還有門上那個布穀,真真連只鳥都不如!愣頭愣腦,手腳又不勤快,吃飯倒頓頓不落下。我瞧打發到莊子上去,要不然就拉到人市上賣了。貼幾個錢換個崑崙奴回來,不知實惠多少!”
他良好的教養和自制力幾乎轟然倒塌,壓着嗓子咬牙道,“你敢!”
知閒咭地一笑,“你打量我不敢?若是不信,且看着吧!”
他覺得悲哀,和她弄到這步田地,要像上陣殺敵一樣的算計麼?他嘆息,“得饒人處且饒人吧!她沒有錯,錯都在我。”
她撇着嘴道,“你到這會子還在替她說話,就叫我越發恨她。”
他已經讓步了,她還咄咄逼人,觸到了他的底線,他便不會再退讓。他冷戾望着她,“我不想說退婚的話,但倘或你一再胡攪蠻纏,我絕不姑息你,聽明白了?”
她眼裡有一閃而過的淚,臉上的笑容再難維持。腦子一發熱,也不管邊上有多少人,離了座道,“退婚?你休想!我可不像宋家小姐那麼容易打發,除非叫我橫着出去!”
樂聲雖蓋住了她大半的嗓音,可臨近的座兒還是聽得清清楚楚的。藍家夫婦面面相覷,愕然看着藺氏。藺氏心頭火直拱起來,一頭責怪容與舊事重提。一頭恨知閒沒有高低進退,這樣場合下當衆失儀,丟了沈家臉面。
只是不好擴大事態,忙堆笑打圓場,對衆人道,“小夫妻拌嘴,叫各位見笑了。”又冷着臉對知閒道,“你身子不舒服就去歇着,何苦在這裡鬧脾氣!”
知閒知道自己這舉動粗蠢至極,坍臺到了家,聲張起來對自己一點好處也沒有。心裡是後悔的,但看見下首布暖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她的狂躁又升騰起來。自己成了笑話,她倒裝得一臉單純!
她脫手把團扇朝她扔過去,“叫你看!都是你害的!”
這下子場面亂起來,所有人都糊塗了。知閒尤嫌不足,索性破罐子破摔,要把這幾個月積攢的憋屈都發泄出來。
那把團扇被藍笙擋開了,但扇尾的穗子刮到了布暖的眼睛,一時痛得睜都睜不開。聞訊趕來的秀和香儂把她護住了,驚恐的一迭聲道,“知閒小姐這是做什麼……”
布暖埋在乳孃懷裡,怔怔的似是給唬着了。知閒像瘋了一樣,隔着食案要撲過來打她。邊上僕婦七手八腳把她拖住了,她邊縱嘴裡邊葫蘆的叫罵,弄得陽城郡主慌起來,直叫藍笙仔細些。
容與顏面無存,拍案斥道,“還不把這瘋婦叉出去,留着現眼麼!”
一羣人半拖半抱着把知閒請到後院去了,他站在那裡,臉上掩不住的乏累。衝衆人拱手道,“對不住,沈某家教不嚴,讓諸位受驚了。”
衆賓客們都是場面上的人物,從沒經歷過這樣的突發狀況。玩興正高時,當頭潑了一盆冷水下來,頓時都訕訕的。又不便發作,只有搜腸刮肚說些勸解的話,便紛紛拾帽打算告辭了。
本來宵禁後杜絕人員出入,好在赴宴的都是貴族高官,武候鋪跟前也討得着面子。容與不強留,只得強打起精神送客,滿含着歉意作揖,“諸位乘興而來、敗興而歸,是沈某的罪過……”
陽城郡主礙着藺氏在邊上不好說什麼,只拉着布暖問,“怎麼樣了?別傷了我們漂亮的大眼睛!真是……可要傳太醫麼?”
布暖搖搖頭道,“不礙的,殿下不必費心。”
陽城郡主還要說什麼,終歸是忍住了。無奈道,“或者今夜隨我回府去吧!你看看鬧得這樣……”
藺氏搓着手道,“殿下放心,這事我定然問明瞭,給殿下個交代。暖兒還是留在府裡,難得回家一趟,我也沒好好同她說上話。”
藍笙聽了無法,低聲囑咐布暖道,“你暫且將就一晚,明日我就把園子備好,接你身邊的人過去。”
布暖淚水漣漣的點頭,牽着他的袖子說,“你好歹要快些,如今也別挑了,哪裡都使得。”
他給她抹了抹眼淚,“我知道,自然給你安排妥當。”擡頭看見容與在那裡冷臉立着,憤恨道,“你治家不力,還談何治軍?縱着知閒無法無天,我瞧你日後臉往哪裡擱!”
他居傲的一哂,“我還是那句老話,我的家事,不勞你操心。”
所有人都心情不佳,再說下去無非是磚頭瓦塊的惡話。郡主阻止了兒子,忙和藺氏作別,領着郡主府的隨從浩浩蕩蕩散了。
先前歌舞昇平,這會兒滿眼的殘杯剩盞。藺氏氣得打擺子,看看布暖,怒聲對容與道,“你說,這究竟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