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爐收衣服路過捲棚的時候咦了一聲,“睡在這裡幹什麼?薰得盡蚊子,薰不盡蠓蟲。仔細過會子咬得滿身毒包兒!”
布暖手臂往後撐了坐起來,“沒睡,打會兒盹。”
“那不回房裡去麼,眼見着天黑了!”玉爐來攜她,“快些起來吧,入了夜高臺上風大,沒的着了涼。秀那裡囑咐伙房燉雞湯,加了高句麗的參,說要給你補身子的。”
布暖扶額呻吟,“怎麼又要吃參,補多了鼻衄厲害。”
玉爐說,“不會,高句麗的參同我們的老參不一樣,人家的參性涼,不上火。是六公子睦州道上得來的孝敬,統共六枝,四枝給了老夫人,兩隻拿油紙包了差汀洲送來的,還叫別聲張呢!”
這麼說舅舅已經回來了?布暖聽了回過神來,忙朝醉襟湖上看,竹枝館的窗口果然掌了燈,岸上婢女正吹了火摺子,把水廊上懸的小燈籠一盞一盞點燃。
她扭身問,“六公子什麼時候回府的?我怎麼不知道?”
玉爐瞠目道,“先頭六公子不是來瞧你了麼,你竟不知道?哎呀,你這倒頭睡的功夫果然練到家了,婢子除了佩服,也沒別的話可說了。”
她喃喃着,“他來過了?哦,想是迷瞪了會子,倒沒察覺。”
“我料着你是忒累了,繃架前一坐大半日,真睡着了也沒什麼。”玉爐開解她一番,又兀自在那裡嘀咕,“等你高陵吃了酒回來,秀說要和老夫人討個恩典,咱們樓裡自己開火倉,吃什麼隨意,就不用大廚房裡送來了。要加個什麼菜,打從十幾雙眼睛下頭過,雖沒什麼酸話出來,自己也覺着硌應。”
布暖心不在焉的應了,有一陣興起想去見見他的念頭。他窗臺上的燈似乎有着無比的吸引力,她像只飛蛾,如果有翅膀,就會毫不猶豫的撲上去。
但是不能夠。她轉而偃旗息鼓,從宋家找上門來那天起,她就暗下了決心。舅舅再好到底是男人,男人的世界她不瞭解。不要帶着好奇心想要靠近,靠得太近容易被灼傷。並且他是屬於別人的,她多看一眼都像是竊取,是覬覦,是貪婪,是垂涎……總之不堪到極點。她不能讓自己陷入如此窘迫的境地,就算無依無傍,仍要有一身錚錚傲骨。
她決然轉身,她何時何地都是通透的,只是不敢去細想。那是朵炫目的花,在那裡就在那裡吧!不要去觸碰它,稍有不慎,便會凋零。她曾聽母親解過佛學,記得一句話——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雖然她心裡充盈得滿滿的,但有些話不可說,一旦失了口,連最孱弱的一絲牽絆都會斷掉。
她應該像剛來長安的時候那樣,對舅舅沒來由的懼怕,對他如敬神明,這種心態纔是正常的。即便是依賴,也要有分寸。
她籲口氣,挽着畫帛直走進樓裡。秀和香儂正在搗鼓新做的衣裳,比款式,論花樣,計較了半晌,方定下件藕合色勾金纏絲紋襴裙。然後就是一應的頭面、配飾,連鞋都是斟酌了許久的。秀說要富貴典雅的,於是選了鑲米珠的高頭重臺履。
布暖給折騰得久了,懶散得扶不起來。往席墊上一癱,抱頭道,“我就是去吃個喜酒,又不是我成親,打扮得那麼好看做什麼!”
布暖一向是掌上珠,從前有氣喘的病根兒,養在深閨裡不常和外頭有接觸。生的又是副孩子心性,什麼都不懂。她這年紀的,換了別人家的小姐,嘴上不說,肚子里門兒清的。大唐民風如此,最最愛湊熱鬧。但凡有喜事,主家親戚朋友自不在話下,就是不相干的,半道上還要設路障討喜錢,幾乎全城的青年才俊通通傾巢出動。這樣的場合裡,姑娘後生精心妝點好,相看相看,或說上幾句話,打聽好了哪門哪戶,轉天就能成就姻緣。
這是八輩子遇不上的好機會!姑娘走出去,不用戴幕籬,呼奴引婢,跟着家裡長輩見人。叫人家爺孃瞧上了,有的當即就和女家說親,要把親事定下來的。葉家是官宦人家,來往親朋橫豎非富即貴。不管怎麼樣,多條出路總是好的。那日爭奇鬥豔的姑娘多了,不考究,便失了出頭的鋒芒,誰能注意到你呢!
秀悶頭收拾細軟,一樣一樣把釵環拿出來比,邊道,“我指着你引個好姑爺回來呢!憑着你的人才樣貌,再加上上將軍的名聲威望,多少名門大族的郎君上趕着湊趣兒!你自己留些意,倘或有閤眼緣的,記下了告訴老夫人,求她給你做主。”
布暖知道乳孃少不得扯到這上頭來,便敷衍着應了,問,“乳孃去不去?” wωw ★ttкan ★¢O
秀只是笑,“這樣場合姑娘得帶小丫頭,都知道要郎君了還拖着乳孃,說出去沒的給人笑話!我留下看家,也過兩天消停日子。你領着玉爐和香儂去,叫她們幫着瞧瞧。姻緣這東西可遇不可求,若是錯過了,也許一輩子都尋不回來了。”
秀說的時候臉上總有淡淡的哀愁,布暖仰頭看她,“乳孃,你年輕的時候有沒有遇到過叫你一生忘不了的人?”
秀沉吟起來,視線像是穿透了重重高牆,出了會子神,方有些不好意思的搖頭,“那麼久的事了,都忘了。”
女孩子們對這個有着無比的好奇和熱情,玉爐狗皮膏藥似的粘過去,不停的搖着撼着,“秀,奶爹不是最讓你心動的人,是不是?這裡沒有外人,你就同我們說說吧!”
秀給她纏得受不住,便在矮几邊上跽坐下來。看看眼前幾張鮮活的年輕的臉,她笑了笑,“人這一輩子,很多事都是不完滿的。或者是有了殘缺,才更顯得歷久彌新。我的那段情,也許都不能算作情,只有自己知道罷了。我入布府前一直在洛陽鄉下的村子裡,那裡是一村一姓,家家戶戶都有關聯。有一天搬來了一戶外姓人,他家有個兒子,生了雙巧手,做的木匠活四里八鄉有名氣的。我們兩家住得很近,我和他經常照面,但從不說話。我那時候年紀小,見了他連頭都不敢擡。到如今,單記得有個春天的傍晚,我在屋後的桃樹下站着,他正巧路過那裡,笑着衝我點了點頭。”
秀的話頓住了,久久不再言聲。她坐在那兒,眼裡有惆悵和惘然。玉爐不依不饒的追問,“後來呢?”
“後來……”她低下頭撣了撣襴裙,“後來我許給了高家,他也有人說媒,娶了村頭的一個姑娘。男婚女嫁,從此再沒見過面。”
衆人惋惜不已,“本來也許能有好結局,爲什麼不說呢?白錯過了好姻緣,可惜了兒的。”
布暖問,“乳孃,你後悔麼?如果那時候勇敢一些,現在可能就是截然不同的一種人生。”
秀仍舊是笑,嘴角向一邊歪了歪,“後悔什麼?是你的,終究跑不掉。不是你的,即便曾經近在咫尺,還是會從指縫裡溜走。像水,拿手掬,終歸掬不住。”
上了些年紀的人,經歷的東西實在太多,有些轉瞬就淡忘了,有些卻深深刻在腦子裡。能夠記住的,大多帶了些遺憾。人總是這樣,越是得不到,越是記憶猶新。
香儂托腮長嘆,“這沒頭沒尾的,聽得人難受。明明常遇見,爲什麼不搭個話呢?和心儀的人過日子,方不枉此生啊!”
“這個可說不準。”秀換了個泰然的神情,調侃道,“三十年前一枝花兒似的模樣,三十年後怎麼樣呢?頭也禿了,背也彎了,站在那裡攮個肚子,像是身懷六甲,這樣的瞧着也未必好。”
衆人笑着附和,附和過了,心裡到底覺得遺憾。一起老邁,一起鶴髮雞皮,其實也是福氣。
秀看她們一個個蔫頭搭腦,自己也不好意思起來,解嘲道,“成了,我一把年紀,還和你們這些孩子說這些個,倒成了爲老不尊。快別琢磨了,人活一輩子,總不能事事稱意。尋常人,誰沒有個求之不得,輾轉反側!”
這話又叫人發笑,玉爐掩嘴道,“瞧瞧,府裡待久了,詩經也能糊弄兩句了,這就是好處。要是嫁了小木匠,大概只知道鍋碗瓢盆,整日裡圍着竈臺轉。”
秀自己也認同,“這話是在理的,有一得必有一失。倘或不是嫁了她奶爹,這輩子該當是個農婦,種地紡紗,不出村子一步。”言罷謂然長嘆,“可也保不定男人和閨女不會那麼短命,一家子能平平安安的。”
說起這個的確叫人唏噓,秀的人生,悲劇佔據了大半部分。她嫁的男人是布家的家生子,原先管着布府外頭幾處產業,相當於外管家的職務。爲人也挺好,待誰都是客客氣氣的,從沒和誰紅過臉。這樣的好人卻不長命!事實證明男人遇到打擊,承受能力甚至不及女人。秀的女兒生來有不足,養到十三歲上就夭折了,自此之後奶爹的情緒就一直很低落。後來趕上莊子裡收租,回來的路上淋了雨,大病臥牀便沒能再起來。拖了大半年,怎麼吃藥都不頂用,一日瘦似一日,到底是撒手去了。
死了的人超脫了,活着的人是最可憐的。秀沒了丈夫,沒了女兒,如今只剩孤零零一個人。
她觸到了痛處,忍不住潸然淚下。布暖傾前身子去攬她,“乳孃別哭,你還有我。我和奶姐姐是一樣的,日後我聽你的話,孝敬你。”
秀哽了一陣掖掉眼淚,因道,“正是,我要不是瞧着你,還活着做什麼?只要你好,我別的什麼都不稀圖。眼下要緊的就是婚事,這會子大好年華不着急,歲數轉眼就大了,到時候再要挑好的可難。”
布暖怕駁了她會惹她更難過,唯有點頭稱是,“乳孃放心,兒都記住了。這趟到葉家吃席,定然要睜大了眼睛瞧。但凡有合適的,就讓她們去掃聽,回來再告訴你。”
秀笑得很無奈,“你這孩子只管呲達我,打量我聽不出來麼?要你們去掃聽?老夫人在那兒,你留神在邊上陪侍着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