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很吵。
有人小心翼翼的說話聲,有桌椅細微的磕磕碰碰聲,有時候還能傳來那專屬於崔煜的撒嬌細聲哭泣。
只是那響在耳際的聲音,一遍一遍,卻經久不散的迴響在她耳邊,都唯有一句,“慕染,好好,活下去吧……”
有人的視線,一直灼灼的停駐在她的身上,她卻只是感覺疲憊,只想要閉着眼睛好好的休息一番,只是當她終於願意睜開眼睛時,映入雙眼的,卻是那從屋子的縫隙裡,漏進來少許的陽光。
那樣溫暖的陽光,那樣柔和的光線,微黃的光芒中,還有那些許人的肉眼只能費力張望才能看見的灰塵,在不住的跳動,深深的吸了口氣,似乎,一切都回歸於了寧靜,那般的柔和安謐。
“吱呀”一聲響,有人從屋外端着一個水盆進來,見着她醒了,愣了一愣,卻馬上又是笑了起來,“姑娘可終於是醒了。”她是昨晚便被北堂茗指派來先照顧一下受傷的慕染的,只不過她剛來的時候,慕染的臉色蒼白,倒叫她見着,嚇了一跳。
只是現在看來,氣色卻是好了許多,她這才發現,這個讓王爺極是上心的女人,其實很美,不是那種世俗豔麗妖嬈的美。
帶着清新,帶着俊逸,那眉梢間的嫵媚,那眼中清澈的兩灣春水,帶着清冽,有時亦是帶着點繾綣的溫柔,然而,她卻像從不知道自己的美,卻正是那渾身散發着的旖旎,那不自知的美,卻更像是一劑致命的毒,讓人在不知不覺中沉淪。
慕染見她只是怔怔的盯着自己瞧,臉色不由微微的一紅,帶着點羞澀,別轉開了頭,然而一想起那一劍,那劍下北堂倩的臉,她的心便一慌,忍不住要起身下牀,“倩小姐和崔煜少爺呢,他們如何了?”
“姑娘不必擔心,他們已經沒事。”丫鬟伸手製止了她,帶着笑意,慕染這幾年,隨着崔思逸出外言商,倒是見過不少的人,對於認人知人,倒也有一番認知,如今只瞧了這個丫鬟一眼,卻見她眸裡一派清明,便已是知道此人怕不是一個心中藏着惡念之人,便忍不住衝她感激一笑,“謝謝了,你叫什麼名字?”
她微微一愣,繼而低頭道,“王爺並未賜名。”
“願我來世得菩提時,身如琉璃,內外明徹,淨無瑕穢……”慕染靜靜的看她一眼,忽然間淡淡一笑,“你的眼,漂亮乾淨的如琉璃,我以後喚你做琉璃,可好?”
從來就沒有人,會想到要問他們奴才名字,更是沒有多少人,能真心徵求他們奴才的想法,她從慕染眼中,看到了那一抹真誠,心中激盪間,已是微微的一福身,笑道,“琉璃謝姑娘賜名。”
“願我來世得菩提時,身如琉璃,內外明徹,淨無瑕穢……”忽然間有一道懶懶的怔怔聲音傳來,性感中帶着一抹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在裡面,慕染要去扶琉璃的手一頓,臉上的笑容剎那間一僵,只一個瞬間,那真心的笑容,便如碎片一般,在臉上崩裂開來。
琉璃聽着這個聲音,慌忙要跪下身行禮,然北堂茗只是站在門口,衣袂飄飛,黑髮繚亂,竟帶着些許妖魅的氣息,直如妖孽一般,眸中因爲慕染眼中那一抹笑意急速的褪去,而隱隱現出一抹陰鬱來,北堂茗卻是如往常一般笑着道,“琉璃卻是不錯,以後,你便叫這名字吧!”
“是,謝謝王爺,謝謝姑娘。”琉璃眼中閃過一抹欣喜,慌忙謝恩。
北堂茗眼帶深意的看了面色不善的慕染一眼,纔要開口,便見着秋風的身影已快速而來,“王爺,順公公來了。”
“哦,順公公?”北堂茗在口中,輕輕咀嚼着這幾個字,忽然間卻是似笑非笑的嚮慕染看過去,果然見着她的臉色微變,連眸中,也漸漸的溢出一抹哀傷,心中不由的一沉,臉上的神色,亦是有些冷。他並不再說話,只是轉身就走。
慕染見他走了,心不禁怔愣,順子來這裡了麼?可是風,他出了什麼事?她趁着琉璃出去換水之際,取了自己腰側那裝着額前一縷髮絲的錦囊,面色平靜的,慢慢走出了房門。
早就在進南平王府之時,就將這裡的一切摸的熟悉了些,她自是知道北堂茗的書房在哪裡。
一個人等在陰影處,等了許久,才見着順子與北堂茗笑着出來,兩個人又在外閒話了一陣,順子才告辭離去。
待見着北堂茗已經進了書房,慕染纔敢小心翼翼的跟在順子身後,這事被人知道本不會有多大關係,然而她卻下意識的,不想讓北堂茗知曉。
“順子。”待到了一處僻靜處,她忽然喚出了聲,只是突然間想到,自己現在在衆人面前,永遠也不再是崔慕染時,心中已經苦澀不堪,趁着順子疑惑的頓下腳步看過來,她慌忙改口道,“見過順公公。”
順子認出是那日北堂茗帶來鳶清殿的女子,當下也不敢怠慢,淡淡點頭
,只是卻面帶疑惑。
慕染深深一笑,將手中的錦囊遞了上去,面上帶着一絲懇求道,“這一個錦囊,是皇上的一位故人所有,只是那人現在已經不能再見皇上一面,特拜託我呈與皇上,只是我卻並沒有機會見到皇上,所以只能煩請公公幫忙。”
“故人?”順子眉尖一皺,帶着些許疑竇開口。
“是,公公只需交於皇上就行。”慕染的聲音,帶着些許不知名的酸澀,“拜託公公了。”她咬着牙說道,卻再也忍受不住心中的苦澀,朝着順子匆匆一拜,便轉身飛快的離去。順子會如何處置那個錦囊她已經不想再管,就讓上天決定這最後的一次,她於他的機會。
她從來不知,做出如此的舉動,需要自己如此大的勇氣,竟像是要將她一生的力氣耗盡,若是風記得她說過的每一句話,那他見着錦囊裡髮絲的時候,是否也會想起,曾經有一個走在他傘下的女子,淡笑着道,“若是兩個人愛着,卻不能再愛了,那麼我們女子也不妨做一回闊達的人,一縷髮絲,寄情思,只是,割發後,從今往後,就此斬斷情緣。”
“若我愛着一個人,我便會竭盡全力去愛,無悔於心……”
她不知道在經過了這麼多事以後,這是不是自己給予他和她最後的一個機會,若是不能,那麼她便當真的努力做一個闊達的女子,去試一下,不再愛他。
風,從現在起,我想要活下去,能不能試着,不再去愛你,那一刻,你望向別人的目光裡,有着曾經只屬於我的溫柔,可是也是那讓我心暖起來的溫柔,將那一夜我的心生生的剜了一刀又一刀,愛你很痛苦,那麼,我能不能,闊達的,慢慢忘記你……
到底你我會如何,就讓這一個錦囊說話吧。
順子有些疑惑的看着慕染跑遠,只是卻隱約覺得這個女子有些面善,尤其是那一雙眼睛,那淡淡笑起來,那如沐春風的感覺,是如此的親近熟悉,只是他想了片刻,也想不出到底是在哪裡,見過這個人。
微皺了眉,他細細的看着手中的錦囊,正在猶豫到底要不要呈於皇上時,卻不料一個聲線妖嬈,帶着笑意的聲音傳來,“順公公可是覺得本王府上的精緻不錯,所以便多逗留了一會?”
北堂茗的眼中泛着一抹妖媚的笑意,只是那眸底,卻帶着一抹叫人輕易不能覺察出的冷冽,他笑着一步步走近順子,竟讓順子隱隱然的感到一陣壓力隨之而來。
他不由的躬身笑道,“王爺這府上,雖不及宮中花團錦簇,但當真是養眼的緊。”
“哦,那公公以後可要多來走走。”他淺笑着應對,視線一轉,隨即像是無意中瞥見了他手上那一個錦囊,不由面現訝異,“咿?這錦囊如何會在這裡?”
順子本就爲這事有點疑慮,見他如此說話,不由的一愣,“王爺識得這錦囊?”
“本王又豈會不識。”北堂茗似是無奈的輕嘆一聲,從他手中取過了那隻錦囊,在手上不住的把玩,“這錦囊從小便被本王戴在身邊,平時都護的緊,捨不得叫它染了塵,掉了線,只是前幾日不知怎麼回事,卻是無論如何也找不見了,想不到今日卻是被公公拾到,茗可真是要謝公公大恩了。”他如此說着,也便真的躬身一拜。
順子雖心有疑竇,但總不好跟一權傾朝野的王爺作對,雖然不知這事到底是爲何,但在宮中這麼久,什麼事自己應該知道,什麼事自己不需要管,他心中都有數,正所謂識時務者爲俊傑,如今他亦只好順水推舟,訕笑着道,“是啊,咱家也不知竟與王爺這般的有緣,這錦囊也竟會被咱家撿到。”
“所以,茗真是萬分感激。”兩個人在一處扯了些許時候,順子終究因爲急於回宮而匆匆告辭,北堂茗笑着看他離去,只是待那身影不見,那面上的笑卻忽然間盡數的變作邪魅的冷肆,一手打開了那個錦囊,一眼便瞥見那一縷髮絲是自己的劍削落,眼中剎那間冰寒涌動,“你果然還不死心!青絲,情思……”
他忽然將那錦囊緊緊捏在手中,薄脣微微一抿間,手中的錦囊,便已在他手中,變成一堆的齏粉,他的手只輕輕一揚,那滿手的齏粉,便隨風輕揚開去,再也找不到一絲一毫的痕跡。
在南平王府,北堂茗的寢居向來都是一個禁忌之處。那裡面,從來沒有誰能進去過,縱然親密如介子推,衷心如秋風,都從不敢踏入分毫。
王府衆人本以爲按着北堂茗對慕染的不同,又兼之將受了傷的她安置在離他寢居最近的一個房間,以爲她會是有所不同的,豈料從慕染醒來後,北堂茗便已是將她重又打發去了敏華居,還吩咐下去,南平王府從不養一些閒人,如今,她已不是崔家的少當家,右手亦是廢了,縱然外面有她施展的天地,卻亦只能困在小小的南平王府。
不是不想出去,而是根本不能出去
,她所在乎的一切,已經有七七八八的,被北堂茗毀的差不多,她永遠也忘不了義父死在自己面前時,那般幸福解脫般的笑,亦是忘不了崔煜那聲聲響在耳際的呼喚,哥哥,慕染哥哥……
這個小傢伙到現在還不肯改口,倔強的只肯喚她哥哥,她雖頗多無奈,但其實心中卻難得的一片柔軟,她真的不能,再讓自己和在乎的人,出任何的差錯。
北堂茗哂笑着立在門口,看着慕染將一些東西收拾着要送往敏華居,視線卻似有若無的在她腰側漂移,那手上,其實還有一些殘餘的齏粉,雖只是察覺不到,但卻如刺梗喉,讓他心中頗不是滋味。
“你的錦囊呢?”眼中陰霾突盛,只是片刻間就消散無蹤,只是那完美的臉上,似乎笑容都有了些微的裂痕,他似笑非笑的瞥過去,在她微蹙的眉上一觸,便飛快的轉開臉去,“該不是恰好丟了吧。”他口氣中隱隱帶了絲譏誚,心卻在一剎那間,閃過澀然。
“怎麼?”慕染收拾着衣物的手一頓,水眸中飛快的閃過一抹訝澀,她的後背驀地變得僵直,突兀的站直了身,卻發現自己動作的幅度,太過於大了些,“我以爲王爺是做大事者不拘小節,卻原來也是這般清閒,倒關注起一些細枝末節來,聽說最近曇噠內變動連連,王爺可也不急?”
北堂茗冷冷哼出一聲,曇噠?那裡的事盡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並不需要自己太過擔心,說到底,她現在所想的,也不過是爲那個人所想頗多。
“份內之事,於公於私本王還是分的清,倒不需要崔少爺提醒。”強自按捺住那眸底閃動着的冷寒,北堂茗微微一笑,妖而不豔,卻唯剩魅惑。
當聽到崔少爺這三個字時,慕染眼中一片清冽,臉上微一慘白間,就已是譏誚漣漣,“王爺莫不是糊塗了,這崔少爺不就是當今的蓮妃娘娘麼?王爺如此說話,這可是大不敬之罪啊!”她冷笑着斜睨他一眼,只是心中卻苦澀異常,北堂茗,你有必要再來提醒我,如今是連自己也做不得了。
“王爺還有其他事麼?若是沒有……”
“你要去哪裡?你怕我?”北堂茗微微皺眉,本有些僵硬的臉卻在這一剎那綻放笑顏,他笑的妖嬈,只是那深處卻帶着一抹不盡然的生澀,“本王說過,你若是逃開了,便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王爺說過的話,慕染怎麼敢忘。”慕染微低着頭,只是嘴卻微微咧開一個不知是自嘲還是譏誚的弧度,“王爺不是說過王府從不養閒人麼?慕染頹廢之身,亦做不得什麼花圃打掃,只好自請負責崔煜少爺的學業。”
她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似乎都透着謙卑和恭謹,然而每每聽在北堂茗耳中,卻像是一聲長過一聲的嘲諷,想到以前他們兩人碰到一起便總會動嘴皮子企圖在上面傷人,如今卻見她還是如此這般,心中不由閃過一抹異樣的情愫。
以往兩個人總免不了說些綿裡藏針的話,如今卻似乎是局勢逆轉,變得她說的多,他卻只是笑着默然,這讓慕染隱約覺得北堂茗變得有些怪異,當下也只是無聲的冷哼,便朝他躬一躬身,轉身離去,“哦,對了。”
待出門之時,她忽然間停住了腳步,微側轉過頭,臉上含着淡淡的笑意,只是眼中卻坦蕩蕩的一片清冷,“王爺自是高高在上,容不得有自己不清楚的事存在,慕染的錦囊,也並非什麼稀罕物,只不過卻不是丟了,而是送了人。”
心還是會止不住微微的疼,但她卻不是拘泥的人,若是不可能,她不會糾纏,視線在北堂茗那張完美的恍如妖孽的臉上一頓,她便微微頷首,飄然離去。
北堂茗的手下意識的捏緊,待回過神來時,掌心之處已經被他揉捏的有些變了形,他眼眸中幽邃的,伴隨着一抹異樣,女人,不是都是口是心非,視撒謊欺騙如常事麼?可爲何她要這般坦坦蕩蕩的轉過身來,對自己說那個錦囊的真正去向,是因爲對自己根本不屑,根本未有放在心上,所以,崔慕染,你連對着我撒一個小謊,你也不願意麼?
一個人,怔訟着回到了寢居,卻突然間發現雙腳疼的厲害,心知必是多年前的傷口造就的痛楚亦是很準時的發作,王府中下人雖不多,但個個都是以一能抵多人,但他卻還是自己動手,只是吩咐了人,將才燒開的水,取了放在屋外。
那樣滾燙的熱水,北堂茗卻是毫無知覺一般將雙腳一經兒的埋入了水中,雙腳腳背之上,白皙粉嫩的如同嬰兒的肌膚,只是瞬間就被那滾燙的水灼的通紅一片,只是當雙腳的痛楚不再,已經變得麻木,他才取了紗巾擦拭雙腳。
然而那樣骨質均勻的雙腳,那腳底之處卻是如兩泓猙獰的漩渦,帶着深褐到了暗紅的顏色,雖也是平平整整,但怎麼看來,那腳底的厚度卻像是比常人都要薄些,就好似,生生的,被揭去了一層皮一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