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元乾二年,吳越有匪寇作亂,襲擊了出遊的侯府車隊,截殺了吳越侯世子沈栩。這是明面兒上的記載,而實際是姜彌在得到了父親的默許後派人僞裝成了作亂的匪寇,暗中潛入吳越,直接目的就是要取那擋在父親前面的吳越侯嫡子的性命。

其實祖父正妻生有兩子,長子遇襲時幼子才五歲,按照宗法禮訓,應由嫡子繼承侯爵。但當時姜彌派人去了趟吳越,將父親和尹氏關係,以及當時公主的青睞及婚事的阻礙原原本本地說了,半是勸告,半是脅迫,再加上當時嘉佑皇帝確實有意成全自己親妹妹的婚事,面前又有了這麼一條水到渠成的大道,雖然知道姜彌的行爲不合規矩,卻也是默許了。祖父活了大半輩子,知道形勢比人強,便順水推舟成全了父親,上表請求將吳越侯勳爵傳襲給自己的庶子沈檀。

至此,皆大歡喜。

我能想象,雖然當時父親與尹氏的關係堪說親密,但在他人生的關鍵節點上發揮了重要作用的卻是姜彌。

父親熟讀聖賢書,內心明白何爲忠孝節義,但現實的窘迫又將他撕扯到了截然相反的境域。他內心矛盾至極,一方面嚮往尹相那般光明磊落,正直忠君的聖人作風,一方面又沉溺於姜彌用陰謀手段爲自己算計來的榮耀富貴。便是在這樣不足爲外人道的左右掙扎中,歲月安然到了清嘉四年。

清嘉四年,江淮一帶爆發了瘟疫,貪官污吏私吞了藥材糧草,朝廷遲遲未有動作,民怨積聚,漸成氣候,開始四處作亂。待燒殺劫掠了一陣子之後終於上達天聽,震驚朝野。嘉佑皇帝派左相親自前往平亂,那時江淮聚集了許多從周圍州郡逃竄來的亡命之徒,機緣巧合之下,有一個從吳越來的落入了尹相手中。

此人經歷諸多磨難,惜命得很,爲了活命,供出了當年受僱在吳越幹下的一樁命案……我不知那時尹相是如何想得,他是想袒護父親將此事掠過不提,還是要大義滅親以正國法。但回憶起來,父親與尹相漸生隔閡,變得不像從前那麼親密大約也是從清嘉四年開始得。

後面的事情父親不願再提,我也不想問了。因一切已如是,過分追究細節又有什麼用呢。時至今日我纔可以確定,當年的尹氏叛亂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陰謀、冤案。尹太尉從未有反意,而尹相也全然是爲了自保被逼反了。罪魁禍首就是姜彌和……我爹。

父親好似一尊雕像,靜默地坐在案桌後,目光渙散而寥落。

我安靜了好一會兒,才問:“母親知道這件事嗎?”

他僵硬地搖了搖頭。

油燈上的燭光閃爍了幾下,寐暗地映入人的眼中。我腦中轉過了許多念頭,尹相,尹舅母,懷淑,……意清。

“意清他……從十四歲起被父親養在身邊,人人都以爲他是父親的私生子,可其實,他……”我有些不忍,但還是說了出來:“他是尹相的遺孤,若是有一日知道了真相,該如何面對這一切?”

父親的嘴脣嗡動了幾下,面色蒼白晦暗,終究什麼也沒說出來。

不能面對這一切的又何止是意清,還有懷淑,他知道麼?原來,害他骨肉分離,害他失去了儲位,害他九死一生的那個人不是別人,正是他一直奉若師與父的那個人。

我霍然起身,背對着父親說:“女兒……要回宮了,母親那邊勞煩爹去解釋解釋吧。”

門甫一推開,一股夾雜着霜氣的寒風迎面吹來,將裙裾緞紗捲起。

馮叔一直跟着我到了門前,臨上車輦時,他殷殷切切地問:“今兒纔剛回來,怎麼又要走?不是說要在家住幾天嗎?”

我微低了頭,“沒什麼,意初不是已經好多了嗎?宮裡還有許多瑣碎事要理,我待不住。”

“那……好歹吃了飯再走,馮叔今兒做了許多姑娘愛吃的菜……”

我歪頭看馮叔,他老邁的面龐上滿是褶皺,渾濁的眼睛裡透出一絲殷切的光,正亮亮熠熠地看着我。我勉強地笑了笑:“馮叔,天涼了,你快回去吧。”

馮叔臉上掠過一陣失望不捨,卻還是強顏歡笑地將我送上了車輦,守靠在車壁前,囑咐道:“那姑娘好走,若是想家了就回來。咱家侯爺現如今也是有實權的人了,大公子又忒得爭氣,聽說要高升了,又要跟郡主成親,咱們家可今非昔比了,姑娘在宮裡也別太委屈着自己。”

我一時覺得眼睛有些酸澀,不敢看馮叔,只得將頭扭到一邊,略微嘶啞着聲音說:“我知道了,您就放心吧。”

馮叔呵呵笑了,喃喃道:“人老了,是有些囉嗦……”

我心事實在太沉,難以久待,便讓內侍抓緊起行,趕在宵禁前回宮。嬿好在車裡眨巴着眼睛看了我一陣,終是沒忍住,問:“姑娘,咱怎麼就這麼回去了,不是跟太子殿下說要在家裡住些日子嗎?”

馬車行駛得極平穩,我靠在車壁上閉着眼,懶懶地說:“皇帝陛下身體不好,我總是放心不下太子,怕會出什麼事。”

嬿好嗓音清脆:“能出什麼事,皇后與姜相那樣手腕,內宮與朝裡……哪還有能掀起風浪的人?”

我不想搭理她了,將頭歪到一側,睜開眼盯着窗帷上懸着的薑黃絲絛看。心想,殺兄欺君、構陷當朝丞相、出賣軍情、誘引外敵入侵……一筆筆算下來,按照大周律法,該怎麼斷。砍頭,凌遲,還是滿門抄斬。

嬿好安靜了一會兒,從包袱裡摸索了一陣兒,找出一個方正的小木盒,她彎過身遞給我,笑嘻嘻地說:“給姑娘收拾閨房,找出舊時你最喜歡的物件,快看看吧。”

我接過來將木盒推開,見韌實的木盒裡安靜躺着一枚白玉同心結。銅錢大小的白玉中間鑿了孔,以紅絲絛穿過孔編出了同心結的樣式,將白玉堪堪嵌在裡面。因過去了許多年,絲絛有些褪色了,不復往日那種鮮妍奪目的紅。

腰間雙綺帶,夢爲同心結。

這同心結是懷着玉的,在出嫁時被我留在了閨房裡,不曾帶走。我將它拿在手裡看了一陣兒,心裡悠悠轉轉不知該想些什麼,復又將它放回盒子裡交還給了嬿好。

“你把它收着吧。”

嬿好一怔,大約終於覺出些不對勁了,沒說話,默默地將盒子又放回了包袱裡。

行到半路上下了一場雨,淅淅瀝瀝細線一樣濛濛落下,宮裡宴飲斷絕,絃樂噤聲,只有揹着藥箱的太醫慌慌張張地趕着出宮門才引起了一絲翁亂的聲響。我推殿門而入時,正見蕭衍抱着錦被半倚靠在牀榻上發愣,他聽見聲響偏頭來看,見是我忙翻身下榻,將被子往裡一扔,披着寢衣跑了出來。

“不是說要在家裡住上幾天嗎?怎麼這時候回來了?”

殿內薰龍燒得正暖,瑞腦香氣飄飄淡淡,周遭靜謐,只有窗檐下落雨的聲音。我一時好像從冰天雪地裡走進了一個極溫暖極安逸的境域裡,緊繃着的心絃不由自主地鬆了下來,而那些被封存的情緒也無可抑制地飛奔出來。

我擡頭望着蕭衍的臉,臉頰溼熱,淚珠兒從腮上掉在手裡,吧嗒吧嗒,止不住。

蕭衍忙伸手給我擦眼淚,邊擦邊着急地問:“孝鈺,你這是怎麼了?”

我抽抽搭搭地哭了一會兒,蕭衍從袖子裡摸出一方絲帕給我抹着眼淚,絮絮地說:“你好容易回趟家,怎麼大半夜哭哭啼啼地回來了,姑姑說你什麼了嗎?還是姑父……”

我撲到他的懷裡,摟着他的腰,在他胸前蹭了蹭。蕭衍好像被我嚇了一跳,僵直着胳膊半天才將我抱住。

殿門倏然被撞開,內侍跌跌撞撞地奔進來跪在蕭衍面前,結結巴巴地說:“殿……殿下,不好了,陛下吐血了,皇后讓奴才來請您,快……快些和太子妃去太極殿守着,晚了,怕來不及了。”

窗外雨勢大了些,漸成滂沱,漫過六宮延樓,若珠簾重幕浩然垂下。

我忙鬆開蕭衍,給他找外裳、腰佩、環綬,他邊穿衣邊問內侍:“什麼時辰了?”

內侍端着拂塵,顫巍巍回道:“亥時一刻。”

亥時,那就是宮禁了,外官不得入內。而內宮禁衛,驪山的案子後盡掌握在姜彌的手中,姜彌,我望了一眼蕭衍,他眉宇細擰,仿若陷入沉思。我心中暗道,應不會出事罷。

----太極殿內已亂做一團,內侍宮女端着湯藥進進出出,太醫全聚在寢殿外圍在一起,竊竊私語。

蕭衍已在內侍擁簇下進了內殿,宮女引着我去偏殿等候。甫一進門,就聽見姜彌的聲音傳出來:“召什麼大學士,給我召左監門衛中郎將,把康王和齊王給我看起來,若有一點異動,立刻就地格殺。”

一個有些面生的官吏慌慌張張地奔出來,險些被門沿扳倒。

皇后正在座椅前來回走着,拖沓的鳳翎擺尾掃過青石地板,看上去頗爲魂不守舍的樣子。見我進來了,她停下了腳步,神色有些複雜地看我:“孝鈺,進來。”

姜彌朝我微稽首,“太子妃娘娘,陛下危在旦夕,您……就先不要離開太極殿了。”

我的視線在姜彌和皇后之間巡弋了一圈,這是什麼意思,要軟禁我嗎?

內侍捧着一團明黃的錦布,俏聲地踱至姜彌跟前,略微顧忌地掃了我一眼,壓低了聲音說:“陛下發旨,晉升沈少卿爲大理寺卿……”姜彌瞥了他一眼,眸中露出精明的光,“這都什麼時候了,先放着吧。”

內侍猶豫着說:“可外詔已發向尚書檯了……”

姜彌盯着那份詔書的外瓤看了看,面上神情幽深而晦暗,負手說道:“那明早天一亮,你就快去吳越侯府宣旨。”他見內侍忙不迭地退出去,面上露出一絲玩味略帶陰狠的神情:“一個大理寺卿,能翻了天不成。”

我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皇后,她心不在焉地撥弄着腕上的墨玉手鐲,但似乎比我方纔進來時鎮定了一些,屈身坐下,暗綠的裙緞延了一地。她往殿門口瞥了一眼,忙不迭地起身迎了上去,我見蕭衍大步流星地進了偏殿,徑直朝姜彌走過去。

“父皇要傳安陽和端綦姑姑入謁,還有芳藹,康王和齊王。”

姜彌靜了一瞬,沉吟着說道:“令內侍向幾位公主府上分別傳召罷,至於康王和齊王……”

蕭衍的聲音略顯低沉,透出鎮定:“倘若內侍出了宮,那麼父皇彌留的消息便守不住了。放任這兩位在宮外,反而麻煩。不如先令內官和禁衛往康王和齊王府上傳旨,將他們看住了不許和外臣私言即刻進宮,等進了宮外面若有異動再發落處置他們也方便。”

皇后看了眼姜彌,鳳眸微眯:“衍兒說得對,就該這樣辦。”

姜彌幽深而複雜地看着蕭衍,點了點頭:“還是太子殿下想得周到。”

我以爲蕭衍要走,卻見他朝我看過來,聲音柔淡了幾分:“孝鈺,父皇要見你,跟我來。”

我略微詫異,見我?皇后也不可思議地望向我,好似我就是她殿裡的一株草,一副碗筷,本是不值一提,竟被亮堂堂地點了名,頗爲怪異。

反應過來,我默不作聲地挪到蕭衍身側。殿內垂灑下的燭光在他身側勾勒出一片陰影,他的影子落到我身上,讓我有種說不出的心安。

姜彌低頭看了看我,“太子妃娘娘,殿下的前途可與你的安危息息相關,爲了你自己,可別在陛下面前亂說話。”

我突然有些明白,姜彌和皇后他們在害怕什麼了。康王、齊王,他們又怎會是蕭衍的威脅。真正能稱的上是蕭衍的威脅的那個人,普天之下,也只剩下蕭懷淑了。近鄉情怯,蕭衍離帝位只有一步之遙了,靠得越近他們便越害怕蕭懷淑會突然出現,得到皇帝的首肯,登高一呼,將這一潭靜水攪亂。

可眼下,內廷,外宮,朝裡朝外已盡在姜彌掌控之中,就算懷淑出現了那也只有死路一條,什麼名正言順,什麼嫡長子,到頭來都得向權勢低頭。

蕭衍略微不快地看向姜彌,“父皇還等着呢。”

姜彌渾不在意地一笑,側身給我們二人讓出一條道。

我隨蕭衍走在幽長的迴廊上,身側不時有形色匆匆的內侍宮女走過。我靠近了他些,低聲說:“姜彌這是想要軟禁我嗎?”

蕭衍的腳步放慢了些,沉聲慢道:“他們怕大哥,所以要拘着你。只要有你在,外面的人會投鼠忌器。”

我沉默了一會兒,問:“你……要當皇帝了吧。就算懷淑站在了你面前,也擋不住什麼了,皇后和姜彌不過是杞人之憂,你在心裡大概很不屑吧。”蕭衍,他自然不屑,他滿心以爲當年的尹氏叛亂是鐵證,就算這其中有姜家的推波助瀾,但也不過是機變權謀的部分,算不上構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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