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意清送走後,我從箱櫃裡翻出繡到一半的刺繡,拿竹繃子框起來自個兒坐到牀榻上,將嬿好支派出去,便捏着針黹發起了呆。
這事其實應該找莫九鳶來問問得,畢竟當年齊晏向姜彌獻《晉雲醫書》一事他是最直接的知情人。可自那日從吳越侯府回來他就總躲着我,聽嬿好說連她在內苑偶爾碰上莫九鳶,對方都忙不迭地躲開。我想,他也未必知道得多深,翻來覆去不外乎那麼幾件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何必再去勉強他剖舊日傷疤。
事關《晉雲醫書》便是事關懷淑,我萬千次在心裡提醒自己勿要衝動做傻事,可又止不住心緒,做不到等閒視之。其實我知道,懷淑已經去世五年了,五年間多少紛繁舊事皆隨着塵光翻轉而煙消雲散,天地間若是有六道輪迴,他恐怕早就再世爲人,我揪着過去執拗地不肯放手全然是沒有多少意義。
可能一直以來真正被我放在心底,深深介懷的是蕭衍,他究竟知不知道姜彌加諸在懷淑身上的所作所爲,他有沒有縱容甚至……參與。
我想要探查真相,可真相就好像盤古開天闢地時落在崑崙山下的一粒種子,而後山巒巍巍叢生沉重地壓在上面,嵯峨聳立,很難再看清當初的那顆種子是什麼模樣。又或者無數次想去問蕭衍,可一想到他寒涔淡漠的面容,端方的五官都似籠罩着一層冰霜,我害怕從他的薄脣裡吐出涼薄的話語,將最後那一點點帶點溫度的期冀都打破了。
這座宮廷裡,處處充斥着陰謀,步步都有險惡陷阱,每個人各有各的嘴臉心計,我不知該去相信誰。可我總覺得,在幽深詭譎的宮闈裡,哪怕別人都有可能青面獠牙兇惡慘絕,可蕭衍他起碼是會保護我得。從我五歲起我們就在一處玩,就算沒有夫妻的情分,也該有親情在罷。
每每想及此,我都會覺得心虛。赤檐飛瓊綿延不絕的太極宮裡,有得是尊貴鼎盛的東西,可唯獨親情,是那麼輕賤可笑。
恍了會神,天光已漸暗了下來。點根蠟燭,鮮紅的光影晃晃悠悠地落到素白的繡緞上,將上面綿密均勻的彩色絲線針腳映得瑰麗絢爛。
-------------自頭一日在蕭衍的授意下我去昭陽殿請安後,連續幾日晨昏定省,不是幫着皇后查閱禮單,就是爲她斟酌衣飾,從一開始的高深沉默到後來她也願意主動地和我說上幾句話。不外乎是‘紅綾緞配赤金釵好,還是配嵌玉夜明珠……’在這些瑣碎磋磨中聖壽節悄然而至。
當今陛下蕭滎二十歲登基,時至清嘉十一年,已是他在這太極宮裡過的第二十三個壽辰。因天下不安定,北有突厥屢犯邊境虎視眈眈,南有賊寇作亂劫掠不息,聖壽夜宴以簡樸爲主,並不鋪張。
按照大周慣例,皇帝壽辰要在花萼樓宴百僚,王公以下獻金鏡及承露囊,天下諸州鹹令宴樂。而後宮內苑,由皇后大宴妃嬪誥命以慶陛下聖壽千秋。
一夜推杯換盞,到了亥時,我已微醺,守着一桌陳釀佳餚斜靠在繡榻上,只覺有些疲累。跟左右妃嬪打趣了一會兒,見內侍躬着腰碎步進來往皇后耳邊低語了一番,皇后側臉對着他吩咐了幾句,那名內侍恭退之後一揮胳膊另召來數名內侍將後宮妃嬪悉數請了下宴。
我默默看着心中瞭然,怕是花萼樓宴飲散了,嘉佑皇帝要帶着皇子們來方辰殿。
大周宮規,成年皇子不得與後宮妃嬪同席。
悄悄吩咐嬿好給我把酒壺裡的酒換成白水,又讓內侍送了醒酒湯羹來,撤換下滿桌的油膩殘食,換了清淡蜜餞乾果上來。
果然未過三刻,嘉佑皇帝駕臨方辰殿,衆人皆在殿宇兩側跪迎。皇帝由近身內侍高照齡攙扶着上座,道了句“平身”,殿內的衆人才起身回席。
蕭衍領着諸位皇子給皇后請了安,也各自安坐。
我本是坐在皇后下首左尊的位置,簫衍自然應在我身旁落座,與我同桌。我歪頭看他,臉頰微紅,目光落下時略顯渙散,周身清甜的瑞腦香氣中夾雜着濃重的酒氣,他屈膝坐下時身體朝外傾斜着晃了晃,我忙伸手扶住他的胳膊將他穩穩當當地摁回坐榻上。
此人向來酒量感人,這種節慶宴飲怕是又被灌了不少。
我將盛放着薑絲酸梅的碟子推到他面前,又將微涼的醒酒湯端過來,他看了我一眼,悄悄在案桌底下捉住了我的手。
“兒臣敬父皇,恭祝父皇福壽安康。”康王蕭曄自席間起身,端着酒盞遙拜上席。
嘉佑皇帝含笑着舉杯一飲而盡,而後似乎是被酒勁衝撞着了,連着咳嗽了好幾聲。高照齡忙上前來給他順背。
我遠遠瞧着,皇帝陛下雖被酒氣薰得面頰通紅,卻無法遮掩那眉目廖拓間彌散的虛弱病氣,整張臉皮好似畫上去得虛貼在皮骨上,偶爾流露出來的笑意未浸透眼底便被劇烈的咳嗽打斷。舉手投足也全然不似從前英武帝王的剛勁,卻好像被抽掉了筋骨渾身都透着綿軟無力。
朝野皆傳,皇帝病重,所以由太子監國理政。其實從清嘉五年尹氏叛亂以來,嘉佑皇帝的身體便時好時壞,蕭衍從當上太子沒幾個月就開始監國。因此我也沒把這些傳言當回事,可今天如斯近距離地端看皇帝,卻恍然發覺他的病似乎已沉滯入骨,遠比想象得要嚴重得多。
不由想起近來朝堂上的一衆變故,心底沒由來得升起些許不安。
思慮間,康王已滿斟了酒又起身,對着簫衍拜了拜,道:“曄還要再敬太子殿下一杯,聽說殿下掃平了逆賊黨首海陵東閣在長安的巢穴,真是雷霆手段令曄佩服。”
我眼皮跳了跳,想起我和莫九鳶無意間闖入的在長安東盛巷的那間靜齋,號稱海陵東閣的產業。不動聲色地側頭看向簫衍,他面上浮掠起一絲溫潤而謙和的笑意,擡起酒鼎用寬大的袍袖擋住眼底那一抹閃過的陰冷,一飲而盡。
“皇兄言重了,不過小事一樁不值一提。”
康王蕭曄是嘉佑皇帝的次子,長簫衍一歲。可惜他的生母出身卑微,是尚衣局的浣衣女,偶得當時爲太子的嘉佑皇帝垂幸,生下了蕭曄。可惜卻是個福薄命淺得,早逝,連那看上去微薄至極的婕妤之位還是當時的尹皇后求了嘉佑皇帝看在蕭曄的面子上追封得。
蕭衍放下酒鼎,嘴巴不自覺地砸吧了一下,偷看了我一眼。
內侍照例進來爲每桌添酒,添到我們這一桌時我輕捂住酒壺蓋子,道:“本宮方纔已令人添過了。”
蕭衍脣角微勾,漣起一抹俏美的笑。
齊王蕭晠起身,面帶笑意卻偏又做出一副惶惑樣子道:“兩位皇兄都是慎賢淑成的國之棟樑,可爲父皇分憂。唯有小弟,偏生成個庸才,進京三年有餘卻是碌碌無爲,倒不如求了父皇放兒臣回封地省得在長安丟人現眼了。”
惹得嘉佑皇帝大笑,指着他道:“朕瞧你別的不行,貧嘴倒是一頂十得,怕是回了封地再聽不見你貧嘴朕要覺得悶了。”
堂下衆人皆捂嘴笑起來。
在一片笑聲中,蕭晠大拜:“父皇這樣說兒臣就放心了,人道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兒臣這一張嘴皮子若能給父皇解解悶,那也算他生得值了。”
衆人的笑聲更盛了幾分。
我心想,同是兄弟,這個齊王蕭晠可比他那個哥哥蕭曄招人喜歡多了。
說笑了一陣兒,禮官奉上鼓樂,琴瑟奏曲,編鼓相和,水袖羅裙的舞姬翩躚而入,在殿內迎樂而舞。
歌舞助興下,衆人顯得隨意了不少,連那個一直端着不苟言笑的康王都能在飲酒置箸的間隙跟自己的王妃說笑幾句。
康王妃的腹部略微鼓了起來,人看上去也珠圓玉潤得,氣色好得跟凝脂裡含着桃花似得,細膩而紅潤。
我在一片鼓樂聲色中壓低了聲音問蕭衍:“康王口中的海陵東閣巢穴可是我上次跟你說過的靜齋?”
蕭衍本捏起一塊茯苓糕,聞言又放了回去,將手撫在酒鼎凸起的紋路上,輕頷首道:“左監門衛去查封時人已逃走了大半,只剩下些無關緊要的小嘍囉。”
我側頭:“可是泄露了風聲?”
蕭衍沉默了片刻,謹慎斟酌着說:“或許是與朝臣有所勾連。”
我一怔,反應過來他話裡的意思。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當年的尹氏鼎盛時那般風光,就算大廈傾覆會沒幾個釘子剩下來嗎?一直傳言海陵東閣是當年尹太尉麾下赤烏軍的殘部所創,因此做盡了與朝廷爲難的事。若真是如此,勾連朝臣或許顯得頗爲順理成章了。
難怪康王方纔陰陽怪氣得,原來是在諷刺蕭衍籌謀不當,在眼皮底下放走了心腹大患。
鼓樂行至尾曲,婉轉悠揚的音律迴旋而下,在溫脈低徊中漸漸止息。舞姬甩袖收步,齊整地朝着堂上扶搖跪拜,步履輕翩地婀娜退下。
弦止樂停,大殿之上靜謐如初,唯有康王那廝撫着心口靠在案桌上低聲抽泣。
我覺得自己額上一道穴本能地跳了跳,心說這又是要演哪齣戲。蕭衍涼水一般無波無瀾的視線幽然落到康王身上,趕在皇帝開口之前,淡漠地問:“皇兄這是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