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衍驀然笑了,露出兩排整齊細膩的齒貝,比雪還要瑩耀。他拉着我的手,緩慢地踩在落了一層薄絨雪的地面上,我隨他走了一會兒,突然聽他說:“孝鈺,我們便能一直這樣走下去吧,雖然過去虛度了許多年月,但我們以後不會再有挫折磨難了吧。”
我一怔,緩緩挑起脣線,笑了笑:“不會的,我們彼此相愛便勝過這人間許多夫妻,我相信,只要有愛,其他的都不會太難、太苦。”我愛着蕭衍,他是皇帝陛下時我愛他,若他不是,我也愛他。
我的話愉悅了皇帝陛下,他面上的笑容愈加溫柔,歪頭看我,眸光中的柔情如碧波盪漾。
---雖是柔情蜜意,但我還是被蕭衍逼着給他磨了一下午的墨。他用毫筆沾了一點硃色在奏摺上批註,時看時停,我站在他背後留了心思仔細看着。最多的南方匪寇遍生,州府難以鎮壓,請求朝廷派兵。還有幾分韶關密報,關於突厥的奏摺,須磨嘉在鐵勒部隊的擁護下造反,徹底與王廷對立。阿史那可汗病重,其長子耶加突率軍東駐,被鐵勒部隊驅趕的毫無立錐之地。霍頓王子率小隊輕騎軍深入鐵勒部隊駐地,暫時行蹤不明。
我心想,難怪很長時間沒有聽到突厥的消息了,原來是禍起蕭牆,先亂了起來。那正好,大周作壁上觀,可保一時安寧。但蕭衍卻在那方奏摺上花費了許多時間,久久沒有掀過去。過了一會兒,竟喃喃自語:“須磨嘉此人刻薄寡恩,貪得無厭,若是被他佔了上風,豈不是大周之禍。”
原是如此,我思忖着說:“可大周的兵力多數用在南方匪寇上了,派不出來許多放在突厥上吧?”
蕭衍想了一會兒,轉而笑道:“那也只有看看這個霍頓是否有將帥之才了。”他說完,將關於突厥的奏摺單獨拿出放在了一邊。
我有些不明白,“你說須磨嘉刻薄寡恩,可霍頓便一定靠得住嗎?”
蕭衍拿着毫筆的手微頓,沉默了一會兒,轉而搖了搖頭:“他靠不靠得住,其實並沒有多麼重要。”
我一頭霧水,但見他又翻開了新的奏摺,卻是京中近來有時疫,已有許多人染病不治身亡了。往下看,是晉中涌進來的饑荒災民有患病的,傳染了京中百姓,才逐漸蔓延開來。
這是冬季,本不是時疫多發的時節,怎麼……我還未及細想,便看見了摺子最末的楷書,京中流傳,陛下初改元便大發時疫,可否有不祥之預示。
不祥?這是說誰不祥?
我見蕭衍眉宇緊皺,了了批註了命右監門衛火速隔離時疫患者,務必控制住傳染態勢。便再無其他。
“像這樣的謠言,斷不能輕縱。”我一時不忿,急切地說道。
蕭衍搖了搖頭,“朕若是把這謠言當了回事,正兒八經地鎮壓,只怕更給了有心人做文章的機會了。只要鎮住時疫,謠言自破。”
我心想,先帝可真是留了個爛攤子給蕭衍。南邊戰亂不斷,北邊又沒個消停時候,大冬天的竟能生了瘟疫,還傳入了長安。最可氣的是,坊間竟然說是蕭衍這個新帝不祥,他爲朝政日日殫精竭慮,又是爲了什麼。我心裡有氣,磨墨的動作也大了些,蕭衍擡頭看了看我,“孝鈺,你若是將墨硯打翻了,我可饒不了你。”
他依舊一副八方不動,冷靜自持的模樣。見我氣鼓鼓的,便耐心道:“我們享受民脂民膏的供養,難道連這點委屈都受不了嗎?皇家這榮華富貴是我們生來就有,而非辛苦打拼下來的。所以,便要付出一些代價……”
他認真講道理的模樣美極了,細雋的眉宇,宛如深海般的瞳眸……看得我一陣發暈,難怪那麼多官吏都會對他生出褻瀆不敬之心,這也太考驗人了。蕭衍拿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怎麼……”我忙抓住他的手,抱在胸前搖了搖,“皇帝陛下,你說你怎麼生得如此貌美,惹得人一陣心猿意馬。”
他一怔,將手默默抽了出來,陰悱悱地道:“你這是調戲天子。”
我。。。只想說,裝什麼,難道以爲我看不見他那彎斜了的略顯得意的脣角。
內侍推門進來,稟報道:“姜相求見。”
我立時將腦中滿是夢幻的旖旎遐思趕了出去,略顯侷促地看了看蕭衍,他指了指太極殿御座右側的屏風,我連忙捏起裙裾躲到了後面。
“臣參見陛下。”姜彌穿着藏青色便服入謁,想來並不是從鳳閣而來。
蕭衍擡了擡手,讓魏春秋給他搬了把椅子坐。這大概是姜相所特有的待遇了吧,即便是一品大員覲見,往常也只有站着回話的份兒。
“陛下,臣調閱了鳳閣集錄,果真如您所料,先帝臨終前發的那份遺詔確實有記載。”
我撥弄着裙紗的手陡然停住,鳳閣,遺詔。不由得轉眸向外看去,魏春秋從姜彌手中接過了一本黃錦集冊,轉遞給了蕭衍。蕭衍翻得很慢,看得很仔細,他問:“外詔可在尚書檯有記載?”
“沒有。”
姜彌半倚靠在椅子上,沉聲說:“臣查了先帝駕崩前幾日的入謁記錄,在召見了康王之後,連召五位文淵閣大學士和中書內舍人,至於談話內容,在儀注上竟毫無記載。臣覺得,此事蹊蹺得很,因此拿了中書內舍人來審問。”
蕭衍擡頭:“拿了誰?”
姜彌沉默了一會兒,起身朝着蕭衍揖禮:“事出從權,未得陛下詔令,望陛下恕罪。臣拿了虞青書,此人是吳越侯的高徒,與之關係極爲緊密,吳越侯近來被京中時疫一事困住了,臣纔有機會……”
“舅舅。”蕭衍將奏摺合上,打斷了姜彌後面的話,只說:“這件事今日先議到這裡,改日再說。”他低首思忖了片刻,慢慢地說:“將虞青書放了,好生安撫,若是吳越侯找上門來,不要與他起衝突。”
姜彌站在原地未動,猶豫了許久,才斷斷續續地說:“臣請陛下贖罪,虞青書耐不住酷刑,已死了。”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手摸着屏風上絳檀木,姜彌是多迫切要追查到遺詔的下落,竟將一箇中書舍人無詔而活活拷打至死。蕭衍的臉色不大好看了,他許久未言,卻聽姜彌陰聲怪氣地說:“有些話,沒有證據臣本不想說得太明白,但這份遺詔若真是先帝瞞過陛下和臣而立,那麼總得有個託付的人。臣思來想去這個人非吳越侯莫屬。”
蕭衍皺眉:“可遺詔既是父皇薨逝前所立,那麼應有機會交給吳越侯纔是,朕若記得沒錯,父皇在臨終前並未見過吳越侯……”他慢慢息了聲,視線似有若無地往屏風上瞟了瞟,我明知他看不見我還是僵直了身體,手心裡沁了一層薄薄的冷汗。
姜彌將話接了過去:“吳越侯雖未覲見,但皇后可是在先帝寢殿裡待了許久,他們說了什麼,這又有誰知道。再者先帝向來待幾位公主不甚親厚,卻在臨終前要見她們,臣問過端綦公主,先帝只跟她說了些無關緊要的話,臨終前的時間如此寶貴,先帝卻浪費在了自己不在意的人身上。是不是爲了掩飾自己突然召見當時的太子妃的殊異之舉。”
殿裡的薰龍燒得太旺,烘的我渾身是汗,錦緞衣裙緊貼在了身上,纏黏得我極其難受。蕭衍的沉默如同一匹密不透風的黑色幕布,兜頭罩了下來,心中越發不安,他在想什麼……姜彌恍若未覺,仍絮絮地說着:“臣查過陛下登位後昭陽殿的起居注,皇后娘娘在正月十六召見過吳越侯,緊閉大門,摒退衆人,可是說了好久的話。究竟有什麼話,是不能當着人說的?”
“舅舅。”蕭衍第二次打斷了他,只沉悶地說:“朕說了這件事改日再談,今天你先回去吧。至於那位中書舍人,你且得好好善後,若是吳越侯找上了朕,朕總得給他個說法。”
他不想說,是因爲我在屏風後面嗎?
若是這樣,那麼他是真得懷疑上我了。我千方百計想查明白遺詔背後的秘密,可是卻未曾想先被人抓住了把柄。老奸巨猾的姜彌,睿智的蕭衍,我本不該那麼低估他們。
姜彌大概察覺到了蕭衍的詭異,終於緘默了不再言語。他斂袖爲禮,道:“那麼臣告退。”
待他走了,蕭衍讓魏春秋也退下,偌大的殿裡只剩下了我和蕭衍兩個人。一個在屏風外,一個屏風後。
我猶豫着轉出來,腦子裡過了數道彎,終於裝得若無其事。蕭衍只低了頭,並沒有看我,側顏俊美而沉靜,彷彿在想什麼,又彷彿在躲避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