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天軒大刀闊斧的展開了奪權鬥爭。
我雖然表面安之若素,實際上內心卻有如黃河翻滾,驚濤拍岸。
前世的記憶,如小強一般,我也只能每天溫故知新。慈愛的媽媽,難吃的藥片,沉悶的美術學校,窗外飛揚的少年,吳悠開心的大笑,還有,陳晨一如陽光般的溫暖……
只是慢慢地,隨着時間的車輪,往事便如灰塵一般被捲起,衝散,帶去了遠方。
或許真如他人所說一般,時間能沖淡一切吧。但日月更替間,卻仍有一件事,一直是百轉千回﹑不斷在我心中纏繞翻滾——我爲何會來到此處,爲何仍然擁有前世的記憶?
現今的一切,與原來的世界,在多維的立體中,是不是有那麼一點點交集,還是相去甚遠?若有交集,待我找到那麼一處交點,是不是能夠進行穿越時空的交流?若是永隔,我又如何來到此處?如何才能與他們再有交集?
我四處洞察,左思右想,發現任何新的東西,都要細心觀察,渴望能有奇蹟。但是,輾轉多年,仍是無法窺探其中奧妙。
心內茫然一片。
慶澤宮外的花園中,扒開搖曳的花草,便有許多小洞。遣遠了宮人,我坐在花叢中,對着泥土中斑駁成堆的小洞,愣神久久。
“媽媽,我沒有死,我好想你。”
“陳晨,我還活着。”
“那個世界,你們又誰能聽見我的聲音嗎?”
許多的小洞,此刻在我的眼前,無限延伸成黑色的夜幕,他們的面容有如鑲嵌在夜空中的星星,再一次刷刷,刷刷地從我的心底亮起。
一陣風過,身體微微顫抖。
“小公主,你盯着蚯蚓洞做甚?”
回頭,雲嬤嬤一臉關切的問詢。再擺正身體,看着被我扒開的草叢,是的,蚯蚓洞,許多許多,旁邊的土條彎彎曲曲,扭結成堆,宣示着自然世界裡最卑微的生命的氣息。
“無甚。”我爬起來,小腿發麻,禁邁不開步。
正發愁,嬤嬤有力的臂膀伸過來,一把將我摟進懷裡,右手環抱住我,左手扯下身上的娟帕,溫柔的擦拭我臉上的露水。
“那日公主說的糕點,御膳房已研製了出來。”
“青草糰子?”
“正是。皇上命人送了些,叫公主嚐嚐。”
我掙脫着從嬤嬤身上滑了下來,跌跌撞撞往回跑。
回到慶澤宮時,我顧不上喘氣,看到花廳紅木桌上的食盒,便爬了上去。
糯糯軟軟,帶着草香,甜而不膩,就是這種感覺!
“就是這種味道!”讓我想起了前世,彷彿看到了來時的路,弄清了未來的方向一般。
突然想笑,可是眼淚卻落了下來。
前一世的我,病得反反覆覆,被照顧得細緻入微,若說不幸,卻又勝過千萬人,若說有幸,卻又可憐得,如何說?不敢愛亦不敢被愛。
在我找不到出路的時候,老天突然讓我來到這裡。四年間,我竟從蹣跚學步開始,一點一滴的走了過來。不似別的孩童,我做的任何事情學的任何東西,不是出自天然本性,而是自我暗示。往世的記憶,忽遠忽近,或真或假,偶爾像蜜糖,偶爾像蒼蠅。
我原是那樣渴望轟轟烈烈的人啊!可是我的生命卻那般不期。是不是老天也覺得太過殘忍,所以讓我來到這裡,從新開始?
這一世,這一世……
“如何哭了?”嬤嬤看我哭了,麻利抱起我問這問那,着了慌。
“告訴嬤嬤,是不是不好吃?”嬤嬤將我手裡的糕點接下來,仔細望着我。
我亦怔怔地回望着嬤嬤。
“嬤嬤,這一世,我要活得轟轟烈烈!”
嬤嬤似是被嚇住了,張着嘴竟答不出話來。
嚇到她了?!
“太后駕到!”
一聲喧稟,打斷了正找不到託辭的我。
接駕。
蕭太后一行人浩浩蕩蕩,除去老太婆身邊的親信,還有兩個面生的婆子。
老太婆坐定,衆人齊刷刷在她兩邊擺開,氣氛頓時凝結。
嬤嬤放輕了呼吸,帶着我跪着,無人說話。
她今日如何來了?蕭天軒隨新上任的右相邢敏琮出巡了,這個時候她來,想做什麼?
這裡頭一定有鬼!我偷瞟瞟左右凶神惡殺的衆人,然後目光聚集在蕭老太婆的腳上,暗自思量。
罷了,蕭天軒寵我,還怕了你這快過氣的老太婆不成?話說我在古代轟轟烈烈的事業,就從拿下這個封建老太婆開始。
“母后今日怎麼來了?是不是想兒臣了?”我甜甜的開口。
蕭太后一愣,表情有些堅硬,似是沒料想到我會開口。隨即又鎮靜下來,一擡手,示意嬤嬤和我起來。
嬤嬤得令,扶我起來。我心中一樂,這麼容易就搞定了?
“公主近日如何?”蕭老太婆不看我,對着嬤嬤問道。
“回太后,”嬤嬤仍然表情緊張,躬身回稟,“公主近日一切如常。”
“如此。”蕭太后一沉吟,又問道,“公主今年可是八歲了?”
嬤嬤看看我,一頓,隨後又沉靜地回道,“回太后,正是。”
“哀家倒是忘了。”蕭太后一聽我正是八歲,像是很愉快。
“福兒,你過來。”蕭老太婆向我招招手,一副慈祥做派,臉上卻透着不自然。
我瞅瞅嬤嬤,慢慢走近蕭老太婆。生怕踩到地雷。
看我走到她面前,蕭太后微微後傾,眯了鳳眼看了一會,然後點點頭,悠然開口,“你父皇去得早,哀家平日裡也無瑕顧你,竟不知歲月如梭,你皇兄賢德有爲,你亦長成這麼大了。”
嚇!蕭老太后竟是來扮慈母樣兒的?
“恭請母后教誨。”我一臉乖巧模樣。
蕭老太后沒有接話,臉上一滯,像是陷入沉思一般,緊閉雙脣。
“太后,”蕭太后的老長隨,餘嬤嬤開口道,“皇上年紀輕,雖有聖聰,卻總須您多照拂的。”
蕭太后看看餘嬤嬤,點頭。
“如今,公主也大了,萬事也要太后多操心。”
暈哦,我要她操什麼心?
“餘嬤嬤說得是。”嬤嬤亦小心翼翼地走上前來,恭敬稱是。不經意間將我帶到她身邊。
“雲嬤嬤,”餘嬤嬤見蕭太后無話,對着嬤嬤道,“你是公主身邊的老人兒,如今也這邊糊塗。”
一句話不竟驚住了我和嬤嬤兩人。
“老奴蠢鈍,敢請餘嬤嬤指點。”嬤嬤鎮靜之後,從容以對。
對呀,這主僕二人唱的是什麼雙簧?
“太后打理後宮,扶持皇上,原以後公主這邊有云嬤嬤,自然放心。卻是公主如今這麼般大了,還不曾刺青,難道不是你糊塗嗎?”
“刺青!?”
嬤嬤一聽這話,驚呼一聲,竟呆住了。
“何謂刺青?”看着一臉得意的餘嬤嬤,我開口問道。
“回公主,” 這個餘嬤嬤說話拿腔拿調,聽起來十分別扭,“我大宇貴女皆要在腹上刺丹朱華。”
丹朱華?怎麼聽着這麼熟悉?
“餘嬤嬤!”嬤嬤一把將我拉過去藏到她的身後,接着又對蕭太后道,“太后娘娘,刺青本是百年前之物,如今尋常貴女刺青亦不多見,況且公主年幼,怎能忍受這錐腹刺肉之痛?”
“雲嬤嬤何來如此忤逆之言!”蕭太后大喝一聲,“□□皇妃腹生朱華,爲助□□皇帝平天下而埋身朱華,後亦轉世成朱華。我大宇公主豈是尋常貴女?本當效仿之!”
原來如此!
這個故事我是聽說過的。話說兩百多年前,我大宇□□皇帝隨北齊之後,大旗一揮,建立東宇。□□皇帝有一愛妃,姓丹名朱華。此女美貌天成,氣質如仙。據說,丹朱華肚子上有一胎記,猶如一朵盛開的紅色朱華。□□皇帝甚愛之。東宇建國初始,叛亂不斷,一支叛軍攻入京城,也就是現在的京城,荊洲。丹朱華爲了讓□□皇帝逃出重圍,隻身引開判軍,最後被叛軍殺死。當□□皇帝找來援軍,打敗叛軍之時,美人早已慘死花間。後來丹朱華死的地方,朱華花開絢爛。□□皇帝悲厥當場,後有丹朱華入夢。
後來東宇繁榮昌盛,□□皇帝卻時感美人仙去。有一天□□皇帝突發奇想,說爲女子者,若想貴命,皆要刺青明志。當時的文人騷客皆是稱頌歌贊此舉。遂女爲悅己者榮,都紛紛效仿。
隨後,許多大戶人家,都要在女孩小時便命人在肚子上刺上丹朱華花型,並用一種特殊的顏料染成赤紅,這樣刺青也會隨着人的成長而成長變大。
但是由於在肚子上刺青,及其殘酷,何況還是醫療衛生條件甚差的條件下。聽說,因刺青死去的女孩亦是不少。所以□□皇帝歿了後,刺青也就漸漸被遺忘了。
這個刺青,說白了,就是等同於原來世界裡說的,封建社會的產物。其和裹腳是異曲同工的,都是男權社會,女子依附於男子的見證。所不同的是,刺青有一個更光鮮亮麗的故事背景,套上了更光榮偉大的光環——女子刺青明志,爲自己的夫君去死也是心甘情願,是對夫權的宣誓。只有這樣的女子才配享受富貴之命,才能得到男人的愛。
本來,我聽嬤嬤講這個故事的時候,對丹朱華很是佩服了一把。對後來的刺青,也是感嘆了一句世間之大無其不有,皇帝的一個想法一句話,就要讓許多人忍受切膚之痛,生命危險。還好,這個什麼刺青現在不流行了。
可是,今天,蕭老太后,要讓我刺青!
肯定是蕭天軒給他氣受了,趁着蕭天軒出宮,她來找我出氣來了。
想明白這些,我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這個老太婆,真是太惡毒太自私了!可是我要怎麼辦?
蕭天軒不在,暫且只能跟她周旋着,等待蕭天軒回來,就不怕她胡來。
“母后!”我撇撇嘴角,正色道,“刺青明志,滋事體大,且容孩兒好整以暇。不若讓夫子選個明白日子,請了列位祖宗,開堂效法。”
一句話將沉默中的衆人驚醒,卻無人回話。想是蕭老太婆以爲我一個小屁孩兒說出這樣的話來,一時不知拿什麼話搪塞我。
“哎喲,”旁邊的一個老婆子笑道,“我的小公主,這刺青本是女兒家的體面,怎好拿到祖宗面前去做。”
蕭太后一聽這話,感覺找到了說法,也開口接道,“正是這話。今日我已請了兩位嬤嬤,萬事皆備,日子也好。福兒不必計較太多。這就刺把。”
“公主,使不得!”嬤嬤抱着我瑟瑟發抖,撲通一聲跪下了。
“太后娘娘,您不看先皇的份上,也請看在皇上的面上,且寬寬時日吧。公主,”嬤嬤已泣不成聲,淚流滿面,“公主雖自小與衆不同聰慧懂事,卻甚年幼。如今這刺青,真真是怕她承受不住啊。”
說時,嬤嬤已放開我,上去抱着了蕭老太后的腳。
“混帳東西!”蕭太后嫌惡的踢開嬤嬤。
看到嬤嬤被踢到一邊,我急忙跑過去護住她,然後看定蕭太后。
“雲嬤嬤,”餘嬤嬤又開口了,“按理,我也該尊你一聲姐姐,可你這姐姐做事,卻是不尊重。公主受不受得住,太后還不知道?輩兒再老,也是奴才,莫再說這樣挑唆的話。”
說完,還要上來拉扯我。
這個死老太婆,狗腿子,儈子手!我一邊心內暗罵一邊躲閃。
可躲了幾次,仍是難以掙脫她的魔爪,我氣憤的叫道,“嬤嬤好尊重,竟拉扯主子來了!”
一句話,不想竟起了作用,叫那老東西住了手。
“公主說的甚話,借老奴一百個膽子,也不敢拉扯主子。”死老太婆竟還厚着臉皮笑起來,“只是這刺青不好誤了時辰,再說,太后體弱,也不是好等的。”說完就拿眼睛瞟蕭太后。
“福兒,聽餘嬤嬤的沒錯。刺了青纔是我皇族貴女。”蕭太后也似不耐煩了,對着兩個婆子擡擡手。
兩個龐大的身體瞬間靠近了我。
“誰敢動我!”我大叫,嚇住了兩個狗奴才。
“母后,皇帝哥哥命孩兒午時去宮門接駕。如今時候不早,孩兒也該去了。這刺青還是改日吧。”說着,我就想走。
不料卻被人攔住。
“公主,莫再小孩兒心性,皇上今日出巡,不到戍時不得返宮。況且,這刺青對您是百利而無一害的,您還是聽聽勸吧。”
“哼!”該死的老東西!我不刺青就是不刺青,索性,我靠近嬤嬤站着,你們還能用強不成!
一時陷入僵局。
“公主,公主,”該死的老東西,還在哄我,“脾氣也鬧夠了,這就開始吧。”
我不動。
“一羣蠢才!平日裡都是白養活的,竟拿不住一個小孩兒!”急不可耐,蕭太后終於本性暴露,咆哮起來。
“還不快動手!”狗腿子接着喝道。
說時,她便上來按住嬤嬤,另外兩個婆子擡起了我。
“公主!”嬤嬤哭嚷起來。
天哪!難道今天真要遭受摧殘?
我驚恐,想躲卻無處可躲。此時,那幾個老惡婆子竟然都化身成爲龐大凶悍的怪物,個個身手靈活氣力異常。我左閃右躲,卻仍是前後受敵,最後竟被他們駕起,任我如何扭擺反駁,都無濟於事。
剎那間,天旋地轉。
怎麼辦?怎麼辦?我心裡猶如洪鐘警作。
“蕭太后,你不能這樣!你這個老巫婆!我不要刺青!我要告訴皇帝哥哥!”
我哭得揭斯底裡,叫得聲嘶力竭,可是四無個老婆子一齊上來,竟無一人手軟。
任我如何撕叫,如何拼命,那些老婆子都無動於衷,終是撥了我的衣服。
一針入肉!
“啊——”
在這個世界,痛竟也是有千百種。被人拒絕的心痛,冰針入膚的肉痛,還有,還有……
上一世我痛不欲生,現在,是痛徹心扉。
爲何,活着,總有這許多痛楚?
我說了這一世要長命百歲的,我說了這一世要呼風喚雨的,我說了這一世要轟轟烈烈的,
我說了……
不知過了幾時,亦或幾年,亦或幾世?
“福兒,福兒,”耳畔是聲聲呼喚。
緩緩睜眼,是蕭天軒。
“醒了,醒了。”眼前的人還是俊美一如從前,只是眼神中多了許多悔恨與疼惜,全不似往日的明朗。
我張張嘴,想喊哥哥,竟發不了聲音。
“不說話,不說話!”蕭天軒擡手摸摸我的臉,卻剋制不住自己顫抖的雙手。
“雲嬤嬤煎藥去了。”看到我四處搜尋的眼神,蕭天軒說道。
我點點頭,擡起手來,欲掀開被子。
“莫動!”蕭天軒捏住我的手,緊張地叫道,“已上了藥,動不得。”隨後又輕輕解釋。
上了藥麼?
“福兒,母后如此,”蕭天軒看着我,猶疑半天才開口,“你,你不要記恨。”
不要記恨?我轉頭看着蕭天軒,此刻他正斜坐在牀邊,低着頭,半邊臉對着我。
是拉,他除了是我哥哥,還有一個身份——九方太后的兒子。
好半天,我背過臉去,已不願想起當時的那種痛。此刻,身體已經沒有任何知覺,因爲,心內的感覺已經掩蓋了疼痛。可是,眼淚仍然大顆大顆得滑落。
“好福兒,都是哥哥不好!”見我淚珠洶涌,蕭天軒慌了。
“我已下了旨,待你傷好就搬到偏院去。一切擺設都如現今的慶澤宮。哥哥還是每日去看你。福兒不哭。”
“哥哥再另撥了人來,守着福兒。”
“福兒,待日後,待日後,”說着,蕭天軒竟也抽噎起來。
“哥哥。”聽到他的抽噎聲,我止了淚,輕輕開口,“待日後,福兒不記恨她就是。”
“福兒!”
“現在已經很好了,”想到我還活着,“活着總不能太隨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