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內的小宮女眼明手快打開馬車木門,我放開匕首走出去。此時馬車剛出豢龍城,周圍全是綠水青山,僅旁邊有一家簡單幹淨的茶肆。
鳳青軼立在烈日下,白玉一樣的臉透着淡紅,額間隱隱可見汗珠,不知在這裡站了多久。
新派來的近衛在馬車前面放好木梯,我扶着車壁緩緩走下:“鳳公子,你有何急事竟站在如此毒辣的太陽下等我?我們去那邊的茶肆說話吧。”
“也好。”他看了一眼不遠處的茶肆,臉上還是一如既往的笑容,“不過,可否讓你的人就在此處等?有些話,我想單獨與你說。”
我身邊的人聞言,紛紛豎起耳朵望向他。方纔的小宮女更是明道:“公卿大人,我們家姑娘身爲繼任城主未過門的夫人,與大人你獨處只怕不……”
鳳青軼瞬間冷了臉色,他瞥了一眼小宮女,後者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他的眼神我也看見了,鋒利得像刀一樣的視線竟和狐狸不相上下。鳳青軼——原來也是會露出這種威厲眼神的人。我把小宮女拉到身後,順便打了個圓場:“無妨,鳳公子與本姑娘是生死之交。不受那些死理管束。”
“……喏。”小宮女低聲迴應,卻再也沒敢將視線落在鳳青軼身上。旁邊的近衛聽見我這麼說,也應聲退到一邊。
“本官要說的話只是不想你們聽見,那邊的茶肆又不是沒人。算不得獨處。”鳳青軼見小宮女如此的表情,又出言緩和氣氛,不過瞬間就又是姿態翩然、溫和好脾氣的那個公卿大人。
我心裡因他的這些變化愕然,是我之前還未了解他的全部,還是——鳳青軼正在發生改變?
略微糾結之後,我將思緒定在前者。或許,以前就他一個人在豢龍城,每走一步都得如履薄冰,纔會將自己的小脾氣隱藏道任何人都觸不到的地方。
現在來了自己的同伴,又是曾經一起上過戰場的朋友,心境不免舒展開來。有變化也不奇怪了。
“反正休息一下再去玄真觀也不遲,大家就當是在此歇歇腳吧。我瞧那邊的樹蔭下還有一些桌椅,你們就去那邊等着,我讓人給你們送茶水過去。”我將小宮女推向那邊,近衛和趕車的侍衛也跟着過去。
鳳青軼見他們離開,這才安心往茶棚走。
要了壺茶、幾個小食坐下後,他連喝了三大碗茶水也沒有要開口說正事的意思。我猜度着他會不會是爲了別苑的那些人前來的,今早畏罪自殺的兩人均是別苑的人,想必別苑那邊的人已經在城中寸步難行。
若是狐狸大肆公開這個事情,只怕別苑裡的人想要活下去已是岌岌可危。
桃翁辛苦樹立起來的好形象,就這樣毀在他義女的手裡。別苑的人會不會恨桃琬毓?我轉着茶杯,思慮着該怎麼讓鳳青軼知道桃琬毓的本性。
恰時,對面的鳳青軼開口了。不過,卻是和別苑完全無關的事情。
“祁靖遠的父親殺了你養母、還借刀殺人除掉對你最好的祁靈宇,他的母親又殺了你的家人,他妹妹給你下毒……你當真,想要嫁給他?你就一點也不恨?”
他灌下第四碗茶後,一口氣說了大串戳我痛處的話。不過他說話的聲音並不高,是刻意壓在我恰好能聽到的程度。
“鳳公子,好端端的你說這些做什麼?”我不知道他說這些有什麼目的,只是想一句話帶過。但捧着茶碗的雙手還是不可抑制的僵直了。
鳳青軼他不會是戳我痛處的人——至少,曾經的他是這樣的。
他勾脣笑了,卻盡是苦澀:“我說什麼你還不明白嗎?淺淺,你當真就不知道現在豢龍城有多少人想要你來當這個城主?他祁靖遠娶你——不過是爲了堵住悠悠之口。不過……是爲了穩住自己的城主之位。”
“鳳公子,我相信狐狸。”我猛地放下茶碗,聲音忍不住大了些,引得周圍的人好奇側目。
鳳青軼雲淡風輕的喝着茶,並不說話。等那些人失去興趣繼續自己的聊天,他才又道:“你被祁牧當成棋子利用十幾年還不夠,現在竟然甘心當他祁牧的兒子的棋子了?”
“我聽說,陸涵光爲了報仇從小潛伏在馴龍寮。他最後將馴龍寮攪得天翻地覆。然而,他卻死在那場大火中,你的親哥哥,爲了救你性命甚至願意放棄復仇。淺淺,你的心當真就一點都不痛嗎?城主夫人的位置,足以讓你麻木不仁了?”
他忽然抓住我放在桌上的手,紅着眼咬牙說出每個字都能刺痛我內心的話。
然而,有兩個足夠大的茶碗和茶壺遮擋,那邊的小宮女和侍衛們並沒有發現什麼異樣。我錯愕的望着像是長了逆鱗的鳳青軼,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那些我花了好幾個月才平復的傷疤,被他一個接一個的連根扯起,毫不留情的撕拉下來,鮮血淋漓。
不過,就算再痛,我也沒有失去理智。但我知道,此時的自己定是面色蒼白——比龍蛋蛋殼的內層還要白。唯有腦子,還鮮活的動着。
“你給我說這些,是想看我怎麼做呢?拾起仇恨,然後和狐狸同歸於盡?”我努力勾起脣瓣,回給他一個就算是死,也會掛着的笑容。
接着,我使出渾身的力氣將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開:“鳳公子,不瞞你說,我確實很恨。但荊娘已死,妙言瘋了,祁牧也半瘋半癲的活在大牢裡活受罪,對我而言,看他們活着受罪比看他們死去還要開心。”
“用仇恨把自己折磨成瘋子,就是有氣節了?”我重新端起茶碗,抿了扣涼茶。
他似乎已經料到我會這樣說,也不生氣。只是兀自端了自己的茶碗,視線卻鎖着我的眼睛:“他們自是罪有應得,但你,是抱着怎樣的心同意和祁靖遠成親的呢?嫁給仇人的兒子,當一個城主夫人,成爲祁靖遠籠絡民心的棋子。淺淺,這當真是你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