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車伕陪着美人兒喝了兩壺酒,卻也不見停歇,雖然美人兒是喝了個紅霞滿面,但是也不醉倒,倒是又讓柳二孃加了一壺。
那些客商雖然俱都詫異於這美人兒的酒量,但看那酒後白裡透紅的臉兒,水汽氤氳的眼兒,讓這些個常年在外的男人心裡不由自主的跳得慌。
只不過,往來客商倒都是有些見識的人,心下也知道這樣的人,只怕不好碰,所以倒也不敢亂來。
這酒直喝了一個多時辰,客商畢竟是白天趕路晚上歇息的凡人,這一路顛簸,晚上幾碗酒下肚,便覺得身體疲乏,雖然美人當前,多看幾眼圖飽個口福,但是畢竟那是能看不能吃的,所以客商也陸陸續續的各自回房歇息去了。
這疲乏似乎是會傳染的病,不多一會兒,客商都走得差不多了,滿堂冷清了下來,只剩下頭頂幾盞燈籠,將將店裡照得冷冷清清。
趕車的朝着柳二孃招呼了一聲,柳二孃立馬滿臉堆笑的過去:“爺有什麼吩咐?”
趕車的輕輕指了指旁邊的椅子,柳二孃俏笑着,道了聲謝,便坐了下來。
柳二孃剛剛坐下,那獻媚的笑立馬僵在臉上,一個呼吸的功夫,那笑盛開得如同滿山的杜鵑花,因爲,大錠銀子唰一聲被拋在了柳兒孃的面前……
“爺您吩咐……”柳二孃更加恭敬起來。眉眼笑得快彎成一條線。而手則不着痕跡的將銀子收到了懷裡——這可抵得上兩個月的收入了呢。
“前一陣,可有一個……和我長得很像的姑娘,從這裡經過?”那喝酒的美人兒一口抽乾了杯中的酒。微微揚起頭來,帶着些醉意的眯着眼睛看柳二孃。
柳二孃的目光在這美人兒的臉上打了個轉,然後獻媚的笑了起來:“姑娘這般天下無雙的相貌,我要是見過,怎麼也是記得的……我這白柳客棧來往的俱都是客商……姑娘這般……”
柳二孃還待要吹捧,卻見那美人握着酒杯的手輕輕一緊,秀美修長的手指指節見居然蒼白的凸起。原本醉酒的目光輕輕掃了自己一樣……
柳二孃不由得打了個寒噤——那目光如刀。而那原本準備繼續的話便卡在喉嚨裡。坐立難安了。
趕車人嚴重露出一些無奈來,輕輕對柳二孃吩咐:“給夫人換個酒杯……”
柳二孃如釋重負,連忙起身,親自去取了杯中,迴轉頭來,才發現剛剛那美娘子手中的杯子已經碎成了小碎片。心裡不由得又是一冷。
扭頭望了望大門外,天早已經黑盡了。
柳二孃似乎這纔想起要去關門,因爲門外的冷風吹了進來,讓她覺得一股子涼氣衝腳下往上鑽。
柳二孃打了個寒噤。於是揮舞着手絹安排小二去取門口的燈籠……
小二歡快的應着,三兩步朝着門口走去,柳二孃正準備打起精神來再和這喝酒的美人兒說幾句話。這美人兒和那趕車人卻俱都將頭側向了門口。
柳二孃連忙順着兩人的目光轉過頭去。
黑漆漆的夜裡,大紅燈籠還掛在門口。朦朧的光線中,只看見一片昏暗,可是昏暗中卻聽得手杖輕輕敲在石板路上的聲音。
那聲音在靜謐的夜裡清脆得像是敲在了心上。
聲音間隔勻稱,輕重相同,不像是人敲出來的,倒像是一個機器,設置好了間隔時間,分毫不差,輕重相等……
柳二孃不由自主的抖了抖,說不出的怪異感覺從心底裡升上來,居然不由自主的轉頭去看那美婦人和車伕。
只是二人似乎沒有聽到這詭異的聲音般,美婦人又微微垂了眼眸,繼續喝酒,那趕車人夾了菜,輕輕朝那美婦人說了幾句什麼。只是聲音或許是極低的緣故,柳二孃沒有聽到。
猶疑了一下,那手杖敲地的聲音卻越來越近,已經到了門口,朦朦朧朧的光線中,柳二孃的一顆心放了下來。
來的,是個瘸子。瘸子就是殘疾人,殘疾人有什麼可怕的呢?柳二孃平常見到這種人,只不過是覺得厭煩,害怕是來白吃白喝的。
不過今天這瘸子卻又不同,面如滿月,眉如黛,鼻若懸膽,眼含情。那一雙生就的桃花眼,但往誰身上一瞟,便有幾分誘人。
可惜是個瘸子。否則一定是天下女人的剋星。
此人一身白衣,風流也可略見一二,只是左腿雖然齊全,右腿卻齊膝而沒。敲擊地板的聲音,自然是那條代替了右腿的柺杖。
這樣的人,當然不是吃白食的。這點兒眼光,柳二孃還是有的。
於是柳二孃連忙迎了上去:“喲,爺您來得好巧,小店剛好快要打烊了,就等着爺您的光顧呢……”
白衫男子目光在柳二孃身上逡巡了一圈,笑道:“好一張甜嘴,等爺忙完了,晚上便來嘗上一嘗……”
白衫男子說完,也不去管柳二孃,只管朝着裡面走去,那柺杖敲擊地面的聲音,依然勻稱得可怕。
“爺您說笑了,天冷,爺您吃點兒什麼?喝上點兒酒暖身?”柳二孃連忙跟了上來。
那人卻一擡手,制止了柳二孃,直直的朝着那美婦人走了過去。
“昔日帶刺的玫瑰,今日下酒的糕點,雖然嫁人了,卻剛好是枝頭的紅杏兒,熟了個透,更惹得小生不遠千里而來……”白衣人脣角微揚,一抹輕佻的笑掛在嘴邊。
那趕車人一擡眉,剛好要說話,對面的美婦人卻已經用因爲醉酒而迷濛了的眼神制止了他,然後微笑着擡起頭來對上那白衫男子:“昔日風流倜儻的拈花一指樑小生,被去了一條腿,成了瘸子,卻怎麼也不長記性呢……”
那男子臉上輕佻的笑滯了一滯:“昔日拈花一指樑小生得不到江湖第一美的連二小姐,可是今日少了條腿的樑小生,和失了大半武功,失了憶,還失去了連家莊繼承權的連二小姐卻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啊……”
樑小生說着,狂妄的笑了起來。
那美婦人當然就是北上尋找連彤的連溪……
連溪執着酒壺,從位置上搖搖晃晃的站起來,滿面酡紅中,一雙醉眼使勁的眨了眨,然後看着樑小生,然後猛然說道:“你他媽真是個豬!”
這一句粗話突然間讓滿堂都安靜了下來。
趕車人詫異的看着連溪,樑小生面色醬紫的看着連溪,不遠處的柳二孃張大了嘴看着連溪,就連剛剛從後堂出來的店小二也突然止了腳步,張口結舌……
也許是這話太過出人意料,所以樑小生好不容易纔緩過來,那原本風流的笑卻再也堅持不下去,那幾乎被氣歪了的嘴囁嚅着,好半天才冒出一句:“你找死!”
連溪卻執着酒壺哈哈笑了起來:“你他媽才找死……我說樑小生,你怎麼就是個沒長腦子的豬呢?你都知道我連溪失憶了,武功去了大半,那我老爹是吃素的,能不知道?我相公漆大將軍難道就不知道?我這一路北上,難道就真的只有我一個人?你覺得乘人之危就可以來滅了我?所以我說你腦袋裡都是豆渣,豆腐渣,你媽生了你真是悲哀……”
連溪的酒似乎瞬間醒了些,一大串話說下來,半點兒沒有酒後打結的感覺,樑小生氣得渾身發抖:“沒想到,獨來獨往心高氣傲的連二小姐居然也要人保護了?笑話啊,天大的笑話!”樑小生哈哈大笑着,柺杖敲在地板上,發出咚咚的聲音來,有些催命。
連溪卻轉過頭去對着那車伕:“軒爺……你說這樑小生是天下第一淫棍,那就是說,可殺,對嗎?”
趕車人面無表情的點了點頭:“樑小生出江湖,五年年間,做過數十起大案,□之罪,當誅。只是此人慣於隱匿,官府雖有通緝文告,卻未能捉拿……”
“好!”連溪將酒壺往桌上一拍:“我連溪今天就替天行道……呃……”連溪說着,打了個酒嗝,那原本大義凜然的話被毀掉了原本該有的氣勢。
趕車人沒動,樑小生卻動了,他輕嘯一聲,單腳獨立,柺杖已經毫無花哨的直朝連溪面門戳來。
來勢奇快,破空之聲巨響,趕車人的手中已經緊緊捏了根筷子,而連溪只覺得一陣眼花,本能的將頭一偏,躲過這一拐,卻也嚇出一聲冷汗來——這纔是江湖,這纔是武功麼?
怎麼能在見到彤兒前,死在這些宵小的手中!
連溪狼狽的躲過一拐,來不及拔劍,樑小生的柺杖已又刺改劈,直朝着連溪頸間砸下,眼看便要砸到要害。連溪一個側滑,柺杖就着連溪耳際擦過,帶起的勁風,居然刮破了連溪的耳廓,白皙的耳朵,一條現出血痕。
樑小生這一拐勢盡,身形卻如鬼魅般期了上來,與空着的左手突然做爪而出,連溪這纔看清,他手上卻帶着一副手套,鐵鑄,指背上尖刺突出,直朝連溪襲來。
連溪窮於應付,背後汗溼一片,卻在這連綿不斷的攻勢之間連拔刀的機會也沒有——只不過,這天下,誰的武功,能有彤兒的那麼瀟灑,那麼好看?
樑小生窮追猛打,越漸勇猛,而連溪卻連還手之力也沒有。只不過趕車人的那顆心卻似乎漸漸放了下來,原本緊緊握着的筷子,如今也真的開始夾菜。
騰挪閃躲間,連溪雖然來不及拔劍,但是體內真氣卻運行開來,身體越漸靈活,內功運轉全身,但覺眼前事物清晰,樑小生那原本恐怖的襲擊也在眼裡被看得清清楚楚。
樑小生見連溪沒有還手之力,不由覺得出了一口惡氣。當初不過就因爲調戲一女子,被連溪所見,沒想到這女人居然狠心砍了自己一條腿!
那時候的連溪是何等高傲,何等了得,怎麼會如今日這般被自己打得抱頭鼠竄……
當真爽快。憋了三年多的惡氣啊!這三年,自己是如何才從失去一條腿的悲痛中走出來,恢復了一身功夫!
這三年自己就連做夢也在想着要打敗這個女人,剝光這個女人,將她吊起來,狠狠蹂躪,聽着她哭,聽着她苦苦哀求……
樑小生猙獰的面孔露着得意的笑。
這笑,最後便永遠定格在了他的臉上。
一切安靜下來。樑小生微微低頭,胸口的血突然之間如水柱般狂飈而出……
連二小姐的劍,還掛在她的腰上。姿勢優美的移開一步,自己那飈射而出的鮮血甚至沒有半點兒濺上她的白衣——可是明明是自己控制了局面,明明她連拔劍的機會都沒有,她只是在最後輕輕一揚手……
可是自己的目光卻開始模糊。最後留在自己腦海中的,只是連溪那憐憫的目光——憐憫,還有哀傷……
轟然倒地。倒地的不是被打得沒有還手之力的連溪,而是樑小生。一代淫棍樑小生。心臟的位置,手指粗的鮮血在片刻之後由飈射變成了安靜的流淌,白衣迅速染成了紅色,然後趟到了地上……
這就是江湖麼?
連溪看着倒地的樑小生。目光中充滿了哀傷……
這就是江湖!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這再不是和連溪在連家莊後山的溪流邊拿着樹枝比劃,再不是對着一張木桌一棵老樹練習自己的“六脈神劍”……
江湖,總是這麼血淋淋的……
連溪面色蒼白,彎下腰,止不住的嘔吐起來。
可是,彤兒。你爲什麼不在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