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住她的胳膊細瘦,卻十分有力,直接將她從欄杆上帶了下來。借勢轉身,把她放在雲棲亭中央的石桌上坐好。
季硯舒下意識地要說“謝謝”。結果一擡頭,正正對上蕭瑜那雙深沉烏亮的眸子,嚇得她一個哆嗦,一句洪亮的“媽呀”不過腦子蹦了出來。
蕭瑜:“……”
從蕭瑜眼神中讀出幾分尷尬與探究後,季硯舒簡直想當場找個地縫鑽進去。
她慌慌張張從石桌上跳下來,拍拍屁股,兔子般跳到半米開外,和蕭瑜保持了一定距離,才頭皮發麻地爲自己開解,“下官參見殿下!多謝殿下救命之恩!”
蕭瑜不理會,揹着手道:“你方纔那句,是什麼意思?”
“回殿下,並沒有特殊意義,只是下官用來表達震驚的語氣詞罷了。”季硯舒的本能讓她垂下腦袋,而理智又告訴她要保持形象擡頭,一時間像只落枕的鵝。
“多謝殿下出手相助。爲報答這份恩情,下官願爲您當牛做馬,絕無——”
夾帶私貨要有度。“二心”被她硬生生吞下去。
“絕不反悔。”
蕭瑜嘴角彎起一個小小的弧度。季硯舒這才發現,原來蕭瑜嘴角邊有對淺淺的小梨渦,笑起來的時候雖不甚明顯,卻給他整個人罩上一層柔軟的溫度。
“你言重了。”蕭瑜似是心情很好,並沒有追問下去,讓季硯舒難堪。他徘徊幾步,踱出病弱又風流的氣質,微微彎腰,湊近季硯舒的小雪人,一挑長眉,“這又是什麼?”
古時下雪,人們不堆雪人,只堆雪獅。
蕭瑜是第一次見到這種造型的雪。
“回殿下,是雪人。”怕做的太醜,蕭瑜看不出人形,季硯舒補充說:“上面小一些的是腦袋,下面大些的是身體。”
她指指腦袋上的三個坑,“眼睛,嘴巴。松針是鼻子。”
“想不到,你會喜歡做這種東西。”蕭瑜好像知道季硯舒想要做手臂,稍稍踮腳,長臂一伸便折了一段松枝下來。指尖用力,“啪”地把松枝折成相同長度的兩截。
蕭瑜的手掌很薄,手背上的青筋凸出。手指長且直,指節並不寬大,賦予手指流暢的美感。指甲修剪的圓潤整齊,閃着白玉般溫潤的光澤。
右手食指戴着一枚名貴的帝王綠翡翠戒指,卻完完全全被手搶去了風頭。
若是能多長點肉,季硯舒都想拿出全部身家,給這雙手上保險。
蕭瑜把兩段松枝一左一右對稱插在雪人身側。
這回終於能看出點雪人的樣子了。
“季司簿似乎與傳聞中不太一樣。”蕭瑜示意曉鎖跟上來,繞過季硯舒繼續往前走。經過她身旁時輕輕說:“莫要再去摘這些雪。朝華殿不常掃雪,可以玩個夠。”
說罷,留給季硯舒一個後腦勺。
曉鎖急急忙忙給季硯舒行禮,喊了聲“姑姑”,邁着小碎步跟上。
季硯舒被他這話搞得二張和尚摸不着頭腦。
讓她去朝華殿玩雪?
除去賜廩與宮人名簿,她現在難以和朝華殿扯上半毛錢關係。蕭瑜今早出門時腦袋是被門夾了還是被冰溜溜砸了?
按理說,她應該高興纔對,畢竟能借機和朝華殿拉近關係,有助她早日養成靠山。可她卻莫名泛出股冰涼的勁兒來,直覺蕭瑜話裡有話。
她謹慎地盯着蕭瑜的背影,妄想從中看出一二。
可蕭瑜除了比之前略顯長了些肉外,並沒有其他可疑之處。
季硯舒生怕他搞什麼幺蛾子出來,心裡忐忑,也沒心思再去後宮別的地方逛了,兩手捧起小雪人就往內務府走。
小雁正指揮宮女和侍衛敲屋檐上垂下的冰溜溜。
作爲季硯舒的貼身宮女,在她不在時,小雁有權暫管手下的低級宮女和太監侍衛。她叉着腰吆喝道:“姑姑回來前要打完的!掉下來砸着腦袋可怎麼辦!樂青,你動作還能再慢點嗎?早晨沒吃飯是不是?”
叫樂青的宮女顯然是不高興,覺得委屈,轉臉就要跟小雁吵。
剛一回頭,就見季硯舒站在小雁身後,到舌尖的話被她硬生生吞下,滾回肚裡。她認命地撿起竹竿,卯足一口氣,咣噹咣噹一路砸冰。
跟小雁還能頂幾句嘴,這丫頭欺軟怕硬的。面對軟硬不吃的季硯舒,再給樂青一百零八個膽兒,她也不敢多說一個字。
“姑姑,您回來啦。”小雁嘴甜道。
“吳尚宮來了沒有?”
“沒有,不過尚宮姑姑派人過來,讓您下午去找她一趟,說是要擬臘八給各殿的禮單。”小雁雀兒般嘰嘰喳喳,“曹司膳又給您送湯來啦,小雁叫她在外屋等着呢。”
投毒一事,兩人一級反轉,化險爲夷。從那之後,曹若喬好像更對季硯舒佩服的五體投地,直言她料事如神,眼快手準,還信誓旦旦舉手發誓,說什麼季硯舒就是她的啓明星,讓她往東絕不往西。
“不過姑姑,您怎麼心神不寧的?是長公主殿下又找您說什麼了嗎?”
這回還真不是因爲長公主。
季硯舒晃晃腦袋,想把蕭瑜的話從腦海中甩出去。她把小雪人往小雁手裡一推,“拿着玩去罷。”
小雁兩手捧着雪人,欣喜道:“謝謝姑姑!”
曹若喬來約她臘八時去翡茗湖放河燈。
雖說名字叫“湖”,但後宮地方有限,不可能真的空出這麼大一片地。翡茗湖是人工挖的一片窪地,佔地不到兩畝。裡頭栽了幾株荷花,冬天只剩杆兒光禿禿的立在那兒。妃嬪們嫌醜,冬日一般不往翡茗湖去。
宮女們過節時不能回家,又着實想念親人,或者想找些樂子玩玩,就瞅着娘娘們不在的空,約上同期進宮的小姐妹,一道兒去翡茗湖放燈。
“每年臘八你不都是忙的腳不沾地麼?哪裡有時間去放燈。”季硯舒如實道。
臘八要熬臘八粥,準備節日食材,曹若喬當真是用腳趾考慮問題。
曹若喬瞬間蔫了。
她委委屈屈地把紅棗蓮子銀耳湯盛給季硯舒,“我和姐姐一同進宮,現在也差不多有十一年了。除了五年前打點關係溜出宮一回——我都快忘了爹孃長什麼樣子了。聽公公捎信兒說家姐又生了對龍鳳胎,我心裡頭快要想死了。”
她用勺子攪了攪,覺得溫度差不多了,才遞給季硯舒,“可惜今年查得嚴,不讓出宮就是不讓出宮,塞銀子也沒用了。只能去翡茗湖放放燈,許願能快些見到家姐。”
宮人名簿一直是皇后在管。即使季硯舒是專門記錄宮內人事的司簿,也只有記錄的份兒,沒有放水的權力。
“皇后娘娘這麼做是爲了整個後宮的秩序。”季硯舒違心地說,“臘八不行,上元節還差不多。做湯圓的食材簡單,不需要你親自一個一個查。”
曹若喬掰着指頭算算,發現到上元節還有差不多一個半月,又重重嘆了口氣。
“忙起來,一個半月也快得很。我叫你辦的事怎麼樣了?”
蕭瑜的飯食現在她倆是碰不着了。怕蕭瑜剛出虎口又入狼窩,被別人惦記上,季硯舒託曹若喬時刻緊盯他的飯食,一定要確保絕對安全。
“姐姐放心,我看着呢。朝華殿的人都忠心的很,每次不到點就來了,恨不能把眼珠子粘在鍋鏟上,都不給旁人留下手的餘地。不過姐姐,咱們這樣,算不算是前功盡棄?長公主不會不高興麼?再說,他上回這麼欺負姐姐,我看着都來氣。”
“你不用操心。現在安嬪她們神經都繃得緊,生怕殿下再出事。萬一這時候他又被人陷害,安嬪勢必不會再善罷甘休,必定會鬧着查下去,到時候第一個倒黴的就是我們。還有,莫要再提上次。他是皇子,他打我,我還能還回去不成?”
每次有人提到上次十鞭的事兒,她總覺得十分心虛。蕭瑜和安嬪放水放的喪心病狂,還配合她演戲,到頭來卻被人以爲睚眥必報狠辣歹毒,她每每想起,都特別過意不去。
季硯舒吃一口銀耳,一本正經地瞎胡扯。曹若喬燉湯很有一套,銀耳被煮的軟糯多汁,混上紅棗的甜與蓮子的香,入口即化。
她主管食材,時不時會動用這小小的權利,悄咪咪摸一些好東西出來。
曹若喬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姐姐,還是你聰明。”
門外一陣響動。
司言趙黎回來了。
曹若喬跟她不甚熟,又有些怕她,兩口咽完湯,慌忙收拾着就溜走了。
兩人照例一起用午飯。短暫歇息過後,季硯舒拿出草擬好的禮單,按照吩咐去見吳尚宮。
吳尚宮是個快四十歲的女人。她身材瘦削,鬢角兩叢白髮,兩眼像是對不準焦似的,看向誰都是霧濛濛一片。季硯舒得反覆聽到她喊自己的名字,才能反應過來她是在看自己。
季硯舒將原主每年擬禮單的習慣與自身的會計素養結合在一起,擬出的禮單不僅完整清晰,還能輕鬆看出出庫與庫存,惹得吳尚宮頻頻點頭,表情裡掩飾不住欣賞。
論工作能力,司記司簿司言司闈四個人裡,的確是季硯舒一直做的最好。
可惜她早已應了皇貴妃的要求,不得不偏向李清河與韓果。
嚮往年一樣,吳尚宮指出季硯舒幾處無傷大雅的不當做法,親眼看着她修改好後,在禮單終稿上蓋上尚宮印。
“對了,硯舒。有一事我要提前告知你一聲,你好早做準備。”吳尚宮把禮單卷好,還給季硯舒。
“姑姑請講。”
“你簡單收拾收拾,準備到朝華殿過幾日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