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貴妃沒死成。
她雖當着衆人的面咬掉舌頭, 很是硬氣了一把,流了不少血,但她到底沒有必死的決心, 只咬掉了舌頭前部分, 被拖走後即時止血治療, 又不得已醒過來了。
醒來後, 皇貴妃把自己當成死人, 在牢裡面如土灰地躺着,不吃不喝,擎等着閻王爺來把她收走。幾日下來, 面黃肌瘦,兩頰深深凹陷, 頭髮乾枯發黃, 鬢角生出一叢白髮, 完全看不出不久前她還是風華絕代的皇貴妃娘娘。
問她,什麼也不說, 只是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
而傅思明是個膽小鬼,一聽說皇上要拿他是問,心虛的要命,卷卷鋪蓋連夜遁逃,結果在半路落下懸崖, 一家老小當場被摔得透心涼。
皇貴妃聽聞消息, 長嘆一聲, 眼角滾落一顆淚珠, 閉上了眼睛。
等判決下來, 有人來帶她去行刑,才發現人已經沒了。
而李清河案的主要參與者, 韓果,得欺上瞞下,陷害皇族的罪名,理應株連三代。但念在她良心發現,主動幫忙破案,安嬪與長公主紛紛爲她說話,免了牽連親族的死罪,只將她一人斬首示衆。
全程打馬虎眼的吳尚宮因知情不報、殺害宮女之過,與韓果一同上了斷頭臺。
聽到韓果人頭落地的消息,季硯舒心中涌起一股難言的情緒。
不是兔死狐悲,不是惋惜心痛,也不覺得這是韓果罪有應得,更不是幸災樂禍,卻又都多多少少佔了些,聚集成一團,堵在季硯舒胸口,讓她一時間呼吸不暢。
“姑姑,要不您去歇會兒?”
小雁扶住她的手。
該死的都死了,季硯舒順理成章地接替尚宮之位。
“不用。”她舀起一瓢水,接着澆花。
蕭瑜今兒不知腦子又抽了哪根筋,非要她來澆花,還萬般囑咐,只要是長在花圃裡的,一根草都不能放過,全都要澆透。
一想到蕭瑜,季硯舒就臉上臊得慌。
那日她不小心被皇貴妃的舌頭砸了,七魂丟了仨,慘烈的死亡忽然橫亙在她面前,龐大的混沌與恐懼席捲她的心,情不自禁難以自控,出了不少洋相。
安嬪和蕭瑜很給她面子地沒有提。季硯舒偷偷摸摸找了當天拖皇貴妃的太監,才知道原來她跟着了魔一般又哭又笑,一個勁兒地說自己要死了,蕭瑜捧她的臉喊季硯舒都沒用,最後迫不得已,一掌把她劈暈。混亂中,大家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皇貴妃身上,叫人都叫不來,還是蕭瑜咬咬牙,連抗帶抱把她送回內務府。
難怪第二天起來,周圍人看她的眼神都毛毛的。
季硯舒在心裡的小本本上給蕭瑜又添一筆。
目前爲止,蕭瑜已經直接或間接地救了她三次。都是要還的人情。
小雁不知道她腦子裡在想什麼,在一旁寸步不離地站着,看桶裡水塊用完了,就去添一桶新的拎來。
“姑姑,您今晚也去曹姑姑那兒麼?”
季硯舒點頭。
“您是去做什麼呀?上次您帶回來的東西小雁吃了,覺得好吃,跟妙柳姐姐也分了一點。您不生氣吧?”小雁眨巴着大眼睛,小心問道。
“吃吧。”
季硯舒只答了她後一個問題。不知不覺,已經澆到了最角落。角落沒別的,只有一叢茉莉。寒冬臘月裡,茉莉只剩光禿禿的枝椏,沒有葉子沒有花,跟普通的落葉灌木沒什麼兩樣。
季硯舒揉揉因長時間彎着而有些痠痛的腰,歇了一會兒,準備一鼓作氣把茉莉澆完。
低頭的時候,髮辮散下來,被茉莉的枝椏鉤住。小雁急急忙忙過來,替她取下頭髮,將桶裡最後一點水倒進土裡,到花圃外給季硯舒重新束髮。
爲了方便小雁使力,季硯舒蹲在地上。她兩手託着腮,任小雁在自己頭上擺弄,目光黏在茉莉上,細細的眉頭漸漸蹙起。
“小雁,我之前見過那株茉莉麼?”
小雁擡頭瞄一眼:“小雁不清楚。”
“之前沒注意過,怎麼今日給它澆了水,竟覺得有幾分眼熟。”
季硯舒歪歪頭。小雁手裡的頭髮掉了一縷。她邊把那縷不聽話的頭花捉回來,邊說:“世上的茉莉都是一個樣子,姑姑您是記混了罷。再說,茉莉只有開花了才香,纔好看,現在光禿禿的,連片葉子也沒有,還不如賞臘梅呢。”
季硯舒以爲自己腦子又混亂了。就跟有時候經過一個地方,明明之前沒有來過,卻總覺得自己來過一樣。
“束好了?我們回去吧。吳尚宮遺留下來的許多事情要交接,娘娘和殿下也還在等我們。”
***
“阿瑜,聽消息說,瓊公主又要給你張羅選妃的事兒了。”
彷彿是意料之中:“這次又是哪家的女兒?”
安嬪折掉臘梅一根斜刺出來的枝椏,鵝黃的花瓣落了一桌子。她左看右看,在花瓶中尋找最佳位置:“方大學士家的獨女,方婉儀。”
“親戚用完了,又換成老師的女兒了。”蕭瑜冷笑一聲,伸手拈起一片花瓣,兩根手指搓成一個小小的黃褐色球。
近幾年,長公主對蕭瑜的婚事似乎越來越上心,時不時要給他安排女人。皇子妃的候選人無一例外是名門小姐,有禮部尚書家的小女兒,御史大夫的外甥女……一個個拎出來,要相貌有相貌,要家世有家世,要學識有學識,根本挑出毛病。
乍一看長公主對自家弟弟挺好,絕對是上了心的。可這些大家閨秀門還有一個共同點——跟皇后母家關係都不錯。
想必用來監視控制蕭瑜,十分方便。
在旁人看來絕佳的姻親,到了蕭瑜這兒通通一文不值,全被回絕了。
並且回絕的理由完全相同:吾命不久矣,不能讓如花似玉的女孩兒們守寡。
“還和之前一樣?”
蕭瑜沉思一會兒:“不了。現在身體明顯比之前好轉,再用這個理由站不住腳。李清河一案過後,蕭瓊恐怕以爲我們想與她和解,在藉此試探。要先給她點甜頭嚐嚐。”
安嬪擺放花枝的手一頓:“難不成要應了她?”
蕭瑜嘴角露出一抹笑:“自然不能。只不過不能由我們說,要方小姐自己來。”
“方婉儀?她肯?”
“這次與之前的情況相似,但略有不同。雖然多年來兩家一直交好,方大學士是趙國舅的老師,但並不與他沾親帶故,不全依靠趙家才能站穩腳跟,有時趙家也要看方家的臉色。聽聞方婉儀在家十分受寵,鬧一鬧脾氣,誰也拿她沒辦法。”
“總之,我不會讓蕭瓊——”
話未說完,季硯舒在外面敲了敲門:“殿下,娘娘,花澆過了。”
安嬪把花瓶推回原位,壓低聲音:“你怎叫她去澆花?”
蕭瑜聳肩,並不作答。
“進來。”
“辛苦季尚宮了。”安嬪笑着對她說。
季硯舒剛當尚宮沒幾天,對這個稱呼還比較耳生。她遲疑了一瞬才反應過來:“能爲殿下和娘娘效勞,是下官的榮幸。”
安嬪招呼她坐下。
蕭瑜從安嬪身旁的椅子上起身,給季硯舒騰地兒,自己坐到對面去。
季硯舒瞅着兩張凳子,漸漸回過味兒來:“下官是不是打擾您二位談天了?下官現在便出去,等您叫了再進來。”
“不用。你坐下,正好有事問你。”
季硯舒瞬間提心吊膽,不由得坐正了身子,兩手乖乖放在膝蓋上。
要是蕭瑜問她那天犯瘋病的話,她要怎麼回答?
堂堂皇子親自把她搬到內務府,簡直是折壽啊!
她掌心出了一層薄汗,手指在膝蓋衣服上無規律地蹭着。
“下官洗耳恭聽。”
“你給妙柳吃什麼了?上次你做的那種東西?”
季硯舒一怔。
“給她,嚐了一點。”
她絞着手指。
問的倒不是她猜想中的要命問題,不過這個也不好回答啊。蕭瑜怎麼看她?他不吃,就從他的大宮女下手,帶領整個朝華殿吃屎?
救命!
“別亂給別人吃東西。想到那個就讓人犯惡心。妙柳也不知道被你灌了什麼迷魂湯,竟然有膽跑到我與母后面前說那東西好吃,真是——”
季硯舒在心裡默默給妙柳作了個揖。
雖說蕭瑜今天說她臉上了,但能明顯聽出來,聲音裡並沒有真心實意的噁心與怒氣,像她鄉下的奶奶讓她不要再喝貓屎咖啡一樣。
這樣的話,等她把成品做出來,應該也更容易接受。
還未等她假裝答應,曉鎖先通報進來了。
“殿下,娘娘,託敏師傅趕製的糖做好了。敏師傅應咱們的要求,給送進宮裡來了。要趁她在宮裡,與她商量下此晶糖的種類嗎?”
“不麻煩了,就按照現在的做,把糖減半。曉鎖,你拿些銀子,再親自送她出宮。敏師傅一個女人家,跑這麼遠也不容易。”
“奴婢知道了。”
季硯舒趁機跟她一道兒告退。
妙柳抱着兩隻雕花木匣,送進來時跟她點頭打了招呼。想來木匣裡裝的就是蕭瑜的寶貝晶糖了。
季硯舒摸摸下巴。
敏師傅居然是女的。到底民間匠人多。
***
季硯舒捧着一顆膠囊,舉起來對着光反覆查看。
這是她與曹若喬聯手改造之後的膠囊,比之前做的要薄,接縫處也更緊密。
最值得一提的是,她們在膠囊內殼裡附了一層腸衣。
腸衣特殊處理過,完全沒有腥臭味,服帖地貼着內壁,將藥汁與明膠膠囊殼隔離開。
“放了一整夜,沒有融化,形狀也幾乎未變。這回差不多是大功告成了。”季硯舒欣喜道。
曹若喬舔舔嘴脣,拍手稱讚。
“不過姐姐,我方纔付了食錢回來,在宮門口遇到一位大戶小姐。頂精緻的轎子擡着,聽說是方大學士家的小姐,要進宮與瑜皇子見面呢!”
“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