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剛落,在場所有人的視線齊齊扎向蕭瑜。
皇貴妃一直完美無缺的臉終於露出一絲裂痕,眉頭微不可見地簇起。
季硯舒微微張開嘴,眼睛不由自主地睜大,瞳孔中倒映着蕭瑜修長的身段,慢慢蒙上一層水霧。
彷彿在跌落萬丈深淵之時,忽然被一隻手緊緊抓住了。
自她成爲季司簿以來,惶惶不可終日,從早到晚提心吊膽,如履薄冰,四處危機四伏,稍微走錯半步便要腦袋搬家。唯二感受過的兩次溫暖,竟全部來自眼前蒼白病弱的男人。
不管蕭瑜是真心還是假意,或許僅僅只是出於可憐、無聊,她此事都感受到了莫大的救贖。
“殿下,奴婢,奴婢說的都是……”
阿央的表情恍然變得惶恐,臉上血色退盡,撐着地面的胳膊沒有規律地打顫,眼珠四下亂轉,不知道要盯住哪一點纔好。
她“奴婢”了好些遍,到底沒敢說出“真話”二字來。
“你說你先尾隨季司簿,又在子時二刻於朝華殿附近撞見她。難道這宮裡有兩個季司簿,一位在拋屍,一位在與本皇子吟詩對酒?”蕭瑜慢悠悠轉身,側身對着皇貴妃,略略低下頭,擺出一副謙卑的姿態,嘴裡說的話卻刺人的很,“皇貴妃母手下的人怎麼都長了張愛搬弄是非、混淆黑白、憑空捏造的嘴。”
安嬪拔高聲音,急道:“阿瑜,莫要胡說,快向皇貴妃母謝罪!”
皇貴妃此時的臉色已經難看到不能用屎色來形容。
她腦袋撞牆也想不出,蕭瑜憑什麼幫着季硯舒。難道他們對季硯舒沒有絲毫懷疑?他們母子倆吃了這麼久經季硯舒手的飯,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怎麼可能不對季硯舒起疑心。
退一萬步說,若是安嬪來替季硯舒說話,倒還能說得過去,畢竟安嬪是個連螞蟻都捨不得踩的窩囊性子;可眼下竟然是蕭瑜,那個平日陰陽怪氣說話帶刺死氣沉沉的蕭瑜!
她現在氣的簡直想掐死麪前的這對賤人。
上次季硯舒拔掉了她安在尚食局的棋子,馬司膳,讓她偷雞不成蝕把米。這回好不容易局勢大好,誰知又叫蕭瑜半路冒出,三句兩句掰了回去。
她眉宇間燒着兩團火氣,偏偏又發做不出。
衆人已經完全被蕭瑜帶着走。回想前面阿央的描述,掐頭去尾,季硯舒昨晚離開時的匆忙與緊張是怕被人撞見她與蕭瑜深夜秘會的秘密,今日的慘白臉色是因爲害怕別人順藤摸瓜盤問她與蕭瑜昨夜做了什麼……
從蕭瑜嘴裡說出的話本身就已經比阿央嘴裡的有說服力,再加之“皇子與女官”這等令人臉紅心跳的八卦力量,哪個更容易讓人信服,結果不言而喻。
安嬪這時猶猶豫豫地插嘴:“我昨夜頭有些發暈,早就歇息了。中間迷迷糊糊聽到些聲音,似是阿瑜在外呆了一會兒。”
皇貴妃咬着牙,一字一句往外吐:“阿瑜說的也不無道理。給本宮好好審這個賤丫頭!敢當着這麼多人的面說謊,得好好罰!”
阿央眼見着自己要被皇貴妃拋棄,眼淚大壩開閘般滾下。她連滾帶爬的向皇貴妃靠近,哭喊着:“娘娘!娘娘救我!”
皇貴妃心一橫,別過臉。
阿央又向其他人哭求,“奴婢說的是真的!奴婢真的看到季姑姑丟人頭燒布了!後面她說的話是奴婢編的,但前面都是真的!奴婢沒有撒謊啊!”
蕭瑜這纔回眸,默不作聲往後退了一小步,遞給季硯舒一個眼色,示意她該幫的已經幫了,剩下的要她自己那張嘴說了。
季硯舒快速擦掉眼角的淚,感激地看了看蕭瑜。她走到阿央面前,聲音沙啞,宛如前來索魂的鬼魅,“你既承認後半段說的是假話,便更不會有人信你前半段是不是真話。昨日你衝撞我,我見你可憐放你一馬,你居然恩將仇報,轉頭來陷害我。”
她眼角又落下淚珠,“我與李司記雖未情同姐妹,但也情誼深厚。你如此污衊我,是你害了李司記麼!”
“姑姑我錯了!奴婢真的錯了!姑姑饒命啊!奴婢與李姑姑無冤無仇,奴婢怎會害李姑姑!”
此時的季硯舒在阿央眼中就是妥妥的厲鬼。她又想到季硯舒在月光下點火燒布的陰森場面,感覺下一秒自己就要被活活掐死,嚇得三魂丟了兩魄,癡呆似的膝行向前,抱住季硯舒的腿扯着嗓子哭喊。
“小賤蹄子!你與李司記無冤無仇,又承認自己是陷害季司簿。”張公公抓緊機會表現,想在蕭瑜和季硯舒面前把自己方纔嘴欠掉的印象分拉回來,“你一小小奴婢怎會如此心腸歹毒!是誰在後頭指使你,叫你這麼胡言亂語的!”
此言一出,矛頭直指向皇貴妃。
阿央一個小宮女,扳倒季硯舒自己也撈不着什麼好處,想必是爲別人做嫁衣裳。她是乾順宮的人,最能使喚她、叫她效忠、從中牟利的,皇貴妃肯定是首選。
張公公怕皇貴妃怕的要死,此時也不得不牽頭,率先站起來反了。
他在宮裡呆了幾十年,心眼兒活絡的很,幾人你一句我一句下來,他就從中咂摸出味兒來。
季硯舒與阿央被皇貴妃罰沒有任何關係,怎麼着就非得說她在哪時哪刻撞到季硯舒了呢?明擺着是知道他在查案,故意說給他聽,誘導他回來找季硯舒麻煩,替她們乾順宮當出頭的椽子。
他一個糊塗踩了皇貴妃下的套,差點給她當槍使了。
季硯舒方纔其實也想問阿央是被誰指使,可是礙於這麼問太明顯,就跟明晃晃把皇貴妃公開處刑似的,話在嘴邊逛了一圈,又被咽回肚子。
沒想到張公公這麼猛。
阿央被問傻了。
她跪在地上,下意識地看向皇貴妃。
皇貴妃臉色鐵青,目光如刀子般看着她,又朝她點了點下巴。
阿央如蒙大赦。
人心都是肉長的,皇貴妃沒有心狠手辣到沒有人性的地步。只要她一口咬定是自己乾的,替皇貴妃入獄,皇貴妃會想法子把她從牢裡替出來的。
“沒人指使奴婢!奴婢是自己,自己看季姑姑不順眼,纔出此下策……李姑姑真的不是奴婢殺的,真的不是奴婢!”
張公公摸摸沒鬍子的下巴,這才若有所思道:“道口平滑,頭是被一次性割下的,尋常女子確實沒有這番力氣。”
一句話同時洗清季硯舒與阿央兩個人的殺人嫌疑。
“既然知道不是女子所爲,那張公公方纔還胸有成竹要拿季司簿。”蕭瑜橫在張公公與季硯舒之間,刺了張公公一句。
“長舌頭不是讓你瞎編亂造的。”蕭瑜像看螞蟻一般看着阿央,“既然不知道怎麼用,割了算了。”
“殿下,殿下!殿下開恩,殿下饒命!”阿央大驚失色,慌忙向蕭瑜爬去。
可蕭瑜走的比她快。
蕭瑜回到書房,曉鎖趕快跟在他身後,替他把書房門關上。
張公公給底下的侍衛使眼色,“一羣呆子!愣着做甚!把她拖下去,拔了舌頭!看她日後還敢造次!”
阿央被兩名侍衛一左一右架住胳膊,拖走了。腳後跟在地上劃出兩道淺痕,離了很遠還能聽到她淒厲呼救的叫聲。
張公公給剩下的三位點頭哈腰,諂媚道:“奴才蠢笨,辦事不周,叨擾了兩位娘娘。李司記命案一事,奴才會接着調查,定給李司記還個公道。”
“你去罷。”安嬪擺擺手。
待張公公離開,安嬪垂下眼眸,面上劃過一絲不忍,說:“去了舌頭,未免有些太過殘忍。”
皇貴妃譏諷道:“有這等好心,妹妹方纔怎不管管阿瑜?”
“他大了,我說話也不作數了。”安嬪道,“娘娘您方纔說有事與我講,是何要事?”
皇貴妃本來就沒什麼事找安嬪,來朝華殿不過是爲了盯住阿央,不讓她說錯話。她用鼻子“哼”一聲,氣道:“好好的心情都被這破事攪沒了。罷了罷了,也不是什麼要事,日後想起來再說罷。孩子大了不由娘,阿瑜這脾氣可不知是隨了誰。”
“我回頭再好好說說他。”安嬪柔柔道。
皇貴妃話鋒一轉,“如你這般心慈手軟也不行。阿瑜多病,可也是個男人,本就不該有婦人之仁。遇見壞了事的奴婢,該罰便罰。季司簿一個女人,不都如此齧不見齒麼。”
不等二人回答,皇貴妃便一甩裙襬,氣哼哼地走了,“本宮先回了。”
“娘娘慢走。”
她一走,季硯舒便噗通一聲,直直地給安嬪跪下。
小雁見此,心下了然,也跟着跪。
安嬪滿臉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她沒讓二人起來,“本宮見你舉止異常,總出虛汗,心不在焉,便猜想你必與此事有關。”
季硯舒顫抖着聲音,“是。”
安嬪吸了長長一口涼氣。
“你的手,到底是被凍傷的,還是因爲用力,被劃傷的?”
手上的傷確實和李清河沒有關係。季硯舒剛要解釋一番,書房的門便被 “哐”地推開。
蕭瑜沉着臉立在門檻後,“季司簿,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