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色的幕幃垂下,裡面半掩着的是睡在榻上的皇帝。他剛剛吐了血,一隻手虛弱無比地擡在半空中,對着跪在面前的樑王道:“你,不應是皇家人。”
“皇兄,你忍心放過,你怎忍心我母妃被人害死,你怎忍心你膝下兩個皇子冤死不申,”樑王這幾天裡,額頭叩得一片青一片紅,眼睛裡滿是紅絲,不知道是氣的還是恨的,他又膝行兩步,接住皇帝那隻手,苦苦泣道:“要申冤,要重查。”
可憐的樑王殿下,被當年重申的冤案逼無可逼,再把與他感情極深的皇帝,逼得氣極攻心吐了血。
“這件事情重新再查,不知道要牽扯到多少人。三弟,天下唯穩字最爲重要。如今海宴河清,已屬不易。”皇帝打着十二分耐心勸着樑王,這話也是這幾天裡,對樑王說過不止一次的:“你有沒有想過,宮中要帶出來多少人,而外面又有多少人涉在其中?”皇帝是痛心,再一次道:“你不應是皇家人,我身子越發的不好,還指望着託孤與你,你這樣,讓我怎麼能放心!”
樑王眼睛裡失神:“託孤於我?”把張皇后的皇子託孤與自己!樑王嘶聲道:“不!”這一聲飽含悲憤,響徹在宮室中。因爲過於悲憤或是宮室過大,說過以後象是還有一聲回聲“不”重複響起來。
“你太糊塗!”皇帝被這聲中的悲憤又驚一下,心頭一陣難過,喉頭一甜,又是一口血吐在地上。樑王惶惶對着那鮮紅的血跡看,再迷茫地對皇帝看看,看到他脣角猶有的血絲,樑王悲痛地再喊了一聲:“天吶!”有冤竟然不能申!
這聲音剛過,臉上便捱了重重一下。皇帝重重給了樑王一個巴掌,怒斥道:“閉嘴!”樑王捂着嘴,見皇帝清雋消瘦的面容上多了幾分兇狠,就是說話的語氣也是惡狠狠地低聲道:“再不許說這事情!”
空洞着雙眼的樑王捱了這一巴掌,象是在他心中重重捶着一樣;皇帝極少有的強硬兇狠,也讓樑王萬分委屈之上,更添了雪山冰海一樣的寒冷。
“我,不,”空洞過後,樑王伏身於地上,扭曲着身子冷汗直冒,艱難枯澀地吐出來這兩個字。再擡頭,遇上的是,皇帝陰霾密佈的面容:“江山爲重,你爲重?”皇帝歇了這一下,又被樑王的死不回頭氣到,反而硬朗地坐直了,逼問樑王道:“幾家臣子,都是重臣。當年舊事,不是一人所爲。你想抄哪幾家,又滅哪幾家的九族?你再這樣下去,橫豎我身子不行了,這江山讓你坐,讓你殺個乾乾淨淨,你等着,等我閉了眼,全都由着你!”
“不!…….”樑王到這個時候,聽進去這些言語。他痛苦難耐,只覺得身子裡無處不悲傷,那悲直到骨子裡,讓他無法解開。
這裡面幕幃重重,皇帝和樑王,一個沉浸在煩惱中,一個沉浸在悲憤中。都自痛苦的兄弟兩人,齊齊聽到似有輕微的腳步聲時。這才一個明白自己是兄長,一個明白自己是王爺。
腳步聲並沒有聽錯,外面是來了人。宮女們怯生生遞話兒:“皇后娘娘,丞相和少傅在宮門外求見。”
皇帝立即強着和顏悅色了:“宣。”再對着樑王瞪了一眼,低聲罵道:“再鬧,我摘了你王爺的頂戴。過來扶我,再把地上那血擦了。”
等到張皇后等人進來,只能覷到太監們更是戰戰兢兢的神色,至於剛纔更爲兇狠的一場爭執,他們只能是猜上一猜。
“三皇弟孩子氣!看中了他國進貢的貓兒眼、東珠的一件東西,一定要朕賞給他!”皇帝是還帶着薄怒的樣子,對樑王看看,對別人這樣說:“以往凡是你喜歡的,朕都割愛了。今番偏不給你,就爲你吵鬧,把朕的舊病也引發出來。咄!回去一個月不許出來,好好想想,想明白了再遞摺子來吧!”
楚少傅看着樑王殿下垂頭喪氣,沮喪傷心的任是誰也明白不是“要一件貓兒眼和東珠的東西”這樣簡單,他無聲無息揚了揚眼角,在身邊張丞相面上瞅瞅,見他面無表情,似是沒有察覺這事情與他有關。
微風起昔輕雲飛揚,楚懷賢在宮門外接着父親回家去。父子心中都明白,這一根刺,深深地紮在樑王心中。從此以後,是不會再忘記的了。
天清清草盈盈,雖然楚少夫人林小初儘自己力氣反對,林小姑娘小意,在一個天清氣爽的日子裡,還是坐上馬車,在丫頭家人的陪伴下,往莊家去見莊浣芷姑娘,名義上是“給莊姑娘賠禮道歉”。
奶媽是第一個有年紀,又穩當的人,當然她要陪着來。小意同坐在一車的奶媽親熱地說着話,手縮在袖子裡不住撫着一個封着的方勝,方勝摺疊得方方正正,也封得密密實實。這是楚懷賢在小意出門前交給她的,當時說的話是:“你一個人放心去,有這信給她看,她不會難爲你。不過你單獨交給她,別讓人看到。這信中爲你開脫不少,讓人看到了,說你賠禮的心不誠,要說我爲你辯解,這倒辜負了你白白跑去賠禮了。如果有回信,也是她理當致謝的幾句回話,你帶回來給我。”
信中是什麼?小意沒有看到;此去要見的莊姑娘是什麼人,林小意倒是曉得了十之十五、六分。爲什麼曉得這麼多,是家中下人自己想的,這些心思通過碧痕和春痕,揹着奶媽都到了林小意的耳朵裡。
莊姑娘是姐夫即將進門的第二門妻子,想當然爾,小意不用人交待,也明白莊姑娘進門後,姐姐不會喜歡。那姐夫呢,現在對自己無限好,給錢也帶着出門兒玩。等莊姑娘進門來,用春痕的憂愁來說:“必定分心。”
所以林小意不住撫着袖中的方勝,心急得有如十萬只螞蟻在爬,她要看,而且要告訴自己的姐姐林小初。
在莊家門外下了車,事先得到消息的莊浣芷,指了兩個媽媽兩個丫頭來接小意,就是接有身份的客人,也不過如此。來的人也知道小意身份,雖然不知道浣芷姑娘鄭重其事爲哪樁,不就是個賠禮的沒身份丫頭,可是及至見到小意,接的人笑容也熱烈起來。
這位沒身份的小野丫頭出門,跟了四個丫頭。還有兩個媽媽穿戴上,都和主子不差什麼。林小意姑娘,風光地不比人差地出了門,先於她的姐姐林小初,踏入了京中閨中的社交圈。
莊姑娘的終身大事,她當然不肯慢待。在房門口接了小意進來,莊姑娘親切,小意這個孩子,自然也就親切了。
進來後小意忍到茶送上來,對莊浣芷嬌滴滴地道:“莊姑娘,我要和你單獨說話。”莊浣芷就勢讓人都出去,對小意微笑着,見她拿出了那方勝,帶着討好道:“要回信哦,最好現在就寫,我拿着。我還可以研墨。”
比莊姑娘還要急的林小意,急着湊空兒看這信,更急着看回信。莊姑娘接信到手上略一遲疑,小意所有聰明勁兒全在莊姑娘的閨房中出來,她又添了一句:“回信要封的,我雖然不會看,怕被別人不小心打開了。”
浣芷姑娘疑心盡除,見小意目不轉睛盯着這信,又好奇地道:“我姐夫給你的,說是道歉解釋的信,果然是這樣?”浣芷姑娘爲表大方,算是常年打雁的人,今天被這小雁啄了眼睛去。她既不打算嫁楚懷賢,對着楚懷賢的小姨子,自己的名聲最要緊。
既然小意說自己不會看,以浣芷姑娘來想,這個野丫頭,當然在鄉下無人教她認字。她大大方方當着小意的面打開了那信,故意道:“這是說呀,你小呢,讓我好好招待你。又說你在家裡無人玩,問我能不能多接你幾回。”
“真的嗎?那真是太好了。”林小意和姐姐小初一樣具有的狡黠,在這裡小荷初露尖尖角。眼尖的她已經把信看過,上面寫的是三家公子的姓名。林小意全記在了心裡。
會認字的她,這幾個字全認得。
“五妹,你關着房門待的是什麼客?”房外傳來輕喚聲。莊浣芷變了臉色,把手中信胡亂摺好,不是塞到袖中,而是放到胸前。做好這一切,才揚聲道:“就來,三姐你貴人肯到此,沒有先通報一聲。”
房門打開後,進來一個紫衣少女。這一見到人,才發現她嗓音和氣,神色卻是有着不屑。把小意看過,莊家三姑娘冷笑刻薄地道:“母親在房中還誇你聰明,依我看,你真是丟足了人。楚家那位丫頭少夫人,進門在你前面,你以後是敬茶也好,恭敬她也好,這人都丟在楚家。如今還在家,就這樣恭敬她了。”
言下之意,對林小意這位客人的身份,莊三姑娘是清清楚楚。
莊浣芷笑得不軟不硬:“三姐,我要恭敬誰,是我的事情。母親都答應我待客,不勞三姐來教訓我。”想想楚大公子,還真的覺得他迎娶了林小初有多好。莊浣芷心想,反正我也不侍候了,要知道楚家這親事,給自己在家裡招來多少明裡暗裡的諷刺。諷刺來源,不過就是林小初壓着莊姑娘的頭,先進了門。
莊三姑娘嘿嘿冷笑,在房中打量一圈再作出抽身而去的架勢:“我怕你糊塗,以爲先進門者爲大,把她的碎布頭子舊布片,也要頂在頭上不敢怠慢。說又說回來,人家是有情,你也不差,老爹爹官職不低,你比她有身份。”
“三姐,老爹爹官職不低,你對着你婆家來人,倒是常掛在嘴上。我只爲三姐擔心,等你過了門,再說老爹爹官職不差,也是潑出去的水了。”莊浣芷也冷冷一笑回了話。
林小意就是再年紀小不懂事,也聽得出來這一對姐妹哪裡是姐妹,倒象是八百年的仇人。她呆呆地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