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宣平門附近,泉州侯慕容垂的別院裡,傍晚時分正門大開,管家費老提着一盞燈籠走了出來,候在門邊,不時迎接客人入內。
最先到的一撥,乃是慕容農、慕容隆、高弼、悉羅騰等一干人,他等皆爲慕容垂的子侄家將,並無公職在身,因此早早趕到。不久慕容令與慕容寶聯袂而來——他兩個身爲慕容垂嫡子,皆得苻堅封了官職,慕容令爲鷹揚將軍,慕容寶則是萬年令,此刻公幹結束,急急趕來。再後面便是慕容垂親自到來,大步入內。
慕容家人到齊後,很快有兩人騎馬而來,到了院門前翻身下馬,含笑入內。藉着費老的燈光可以看得清楚,這二人皆着華服錦袍,氣度不凡、絕非常人。
來人雖衆,別院裡卻是燈火寥寥,人聲罕聞,顯然大夥兒刻意保持着低調。這時門口的巷角忽然閃過一道黑影,月光下,慕容麟慘白的面孔露了出來。只聽他喃喃道:“北部尚書、歸義侯張天錫,度支尚書朱序。怎麼會是他兩個?不對!定然還有旁人,否則決計不會弄得這般謹慎小心!”慕容麟陰森一笑,眯起雙眼,再次隱入夜色之中。
小半個時辰過去,別院門口依舊可見費老手中那盞燈籠耀出的火光。慕容麟嘿嘿冷笑,目不斜視。果然片刻之後對面巷口腳步聲起,有人快步而來。
火光下,慕容麟瞧得分明,來者一共兩人。其中一個老者寬袍大袖,竟是晉人達官的服飾,只是認不得面孔。另一人麼。。。只在一瞬間,本自溫潤的晚風竟似變得陰冷如刀,割過慕容麟每一寸的肌膚,痛到他幾乎就要叫出聲來;繼而一股熱流淌遍全身,將他十萬八千個毛孔盡數打開,肆意噴虐着火氣,佝僂的身子竟是顫抖連連。。。
狗賊段隨!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闖進來!
“咕吱咕吱”的門軸聲響起,燈光暗去,別院的大門終於合上。巷角的慕容麟全身上下猶如水淋過一般,溼了個透。他覺着有些虛脫,甚而移不動腳步,嘴角卻是掩飾不住的笑。
有那麼片刻,他幾乎就想衝到司隸校尉府,告發慕容垂全家、張天錫以及朱序等秦國大臣私通晉人,意在謀反。但他終於還是忍住了——如今的慕容麟,無權無勢、無友無靠,且不說告發之後能不能成,單說慕容垂或者說慕容家垮了,他慕容麟又該何去何從?何況依着那大秦天王苻堅一貫的脾性,搞不好慕容垂甚至段隨都沒事,自己這個“吃裡扒外、不孝不義”的“逆子”卻鐵定要遭殃!
所以,萬萬不可把老爹慕容垂乃至慕容家牽涉進來,張天錫與朱序亦不相干,要對付的,便只段隨一個!這事兒應當不難,長安城裡有的就是段狗賊的仇家,就讓他們想辦法去!至於我自己麼,嘿嘿,那就當一回“無名英雄”好了。。。
幽暗夜色中,慕容麟的身影一晃不見。
。。。。。。
別院的一間偏廳裡,此刻人頭聳動,濟濟一堂。慕容垂拖着老周的手,正與大夥兒一一介紹,兩人親密的模樣倒像是多年未見的老友。段隨則一忽兒與慕容令抱在一處,一忽兒又與朱序勾肩搭背,樂呵個不停。
好男兒們相聚,美酒總是少不了的。縱然今夜之會動靜越小越好,可也不能幹坐着空聊不是?於是你來我往,酒到杯乾。
酒意微醺,慕容垂大步走到廳中央,開口說話:“今日從石到此,好友鹹集。。。”
慕容垂面色肅穆,語氣深沉,話音更是鏗鏘有力。正自對飲的衆人聞言,頓時都放下了手中酒盞,一起看向慕容垂。
慕容垂左右環顧一眼,一笑道:“好好好!正有一件大事要與大夥兒相商!”
此言一出,大夥兒的面色都有些變化,目光更是移了開去——廳中涇渭分明,這邊廂段隨與老周死死盯住了張天錫,那邊一大堆目光則無一例外落在了老周臉上。
段隨來時已與老周分說清楚,因此老周曉得慕容垂一家的打算,亦知朱序與慕容垂交好。故而段、周兩人對其他人還好,只是與那張天錫不熟,此刻有些胡亂心思也屬正常。
至於長安衆人心中,段隨自然是自己人,可這老周的身份實在令人疑惑——這廝乃是晉國累世貴族,又爲通和大使,怎會摻和到此事中來,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廳中氣氛稍顯尷尬,還是朱序站出來打了圓場。他與老周並不相熟,但顯然與張天錫已是知交好友,便拖着張天錫的手走到段、週二人身前,笑道:“遜達公、從石,我與你二位引見。純嘏(張天錫表字)昔日在姑臧時,只尊晉室正朔,誓不從暴秦之統;如今每與我飲聚,亦思神州陸沉之憾。雖至長安經年,卻無一日不恨苻堅滅涼之恨也。”開宗明義,直接告訴段、周,這位張天錫是個專一的“反秦派”,沒啥問題,大可放心。
廳中都是明白人,朱序已把話說開,下面可不就輪到段、周?段隨輕咳一聲,便想幫老周說兩句,不料老週一拍他肩膀止住了他,自顧自哈哈笑了起來:“次倫,歸義侯,我有一言,不知當問不當問?”
“但說無妨。”
“好!今日泉州侯要論的大事。。。嘿嘿,可是要阻止秦晉通和,鼓動苻堅儘早南征?”老周雙目炯炯,盯着朱、張二人不放。
“這。。。”朱、張二人不明所以,看看段隨,又看看老周。。。半晌,終於點頭道:“然也!”
老周故作訝然狀:“我知你二位皆是心存晉室社稷之人,當盡力勸阻苻堅南征纔是,如何會存了這等想法?戰事一起,以秦國的強盛,我大晉豈不是要亡國滅種?”頓了頓,又悠然道:“你二位當知,我此次前來,正是得陛下授意,願與秦國睦和。然則你等在此間所商議的,嘿嘿,那不是大揹我意?”
這一下休說長安衆人露出迷惑甚至憤怒之色,便是段隨也呆住了:老狐狸,好好的怎麼又翻臉了?你搞什麼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