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太元九年(氐秦建元二十年、羌秦白雀元年、後燕燕元元年、西燕燕興元年)八月,建康下詔:“萬事俱備,當行北征,光復神州。以謝安爲北征大都督,駐建康總理諸事;以徐兗二州刺史、前將軍謝玄爲前鋒都督,統領八萬北府大軍,即日北進。”接着又命令正盤踞淮北的豫州刺史、冠軍將軍桓石虔率部與謝玄匯合,共行北征。
此外,嘉獎桓石民、桓伊、竺瑤等攻掠有功的西府大將,要他等再接再厲,繼續攻伐秦地。
出發前一日,謝玄照例往謝安處請安作別,順便討教出徵事宜。
謝安勉勵一番,又說了些無關緊要的家常話兒,忽然話鋒一轉,道:“還有一事。。。我已遣得力死士,飛書河北,令從石領軍回返,南下助你一臂之力。”
謝玄呵呵笑道:“那敢情好!有從石騎軍相助,我勝算更增!”
謝安卻不接話,面色有點凝重,半晌,擠出幾個字來:“豈不聞狐死首丘,倦鳥歸巢?”
謝玄吃了一驚,愣愣道:“叔父的意思是。。。”
“從石何人?鮮卑段部嫡裔是也!燕亡來投,那麼燕興呢?”謝安嘆了口氣:“焉知他不會就此歸燕?我雖派人前去召他,心中實無太大把握。。。”
謝玄沉吟片刻,重重搖頭,道:“從石之忠義,人人看在眼裡,我不信他會如此反覆。何況他妻兒皆在建康,以此觀之,他心中從無反覆之念!”
“但願如此。。。然則。。。”謝安道:“從石確是忠義之人,正因如此,我反倒擔憂不已。試想,他與慕容垂情同父子,若得慕容垂極力相邀,又該如何?”
“這。。。”謝玄神色一黯,喃喃道:“叔父所言,不無道理。。。”
忽然謝玄眉目一展,朗聲道:“從石雖是末路來投,然自入我朝,抗桓溫、斬逆氐,東征西戰扶保社稷,可謂功勞赫赫。。。十餘年來,不說他嘔心瀝血,總也當得起‘有始有終'四個字!”頓了頓,接着道:“叔父!常言道人各有志,倘若從石真個要歸燕,我等硬要留,只怕也留不住。。。倒不如大方恭送,更歸其妻兒,以慰其心,以結善緣,也不負我等相交一場!如此,豈非名士高節乎?豈非佳話乎?”
謝玄眉飛色舞,越說越起勁,全沒注意對面謝安面色一沉再沉,大是難看。。。
“夠了!”謝安一聲叱喝,厲聲道:“阿羯!你是真糊塗還是裝糊塗?”
“什麼?”謝玄一愣。
謝安大聲道:“我問你,你此番北征,所爲何去?”
“自然是討伐逆氐,光復神州!”
“光復神州,沒錯!可討伐逆氐麼,嘿嘿。。。”謝安冷笑一聲,道:“如今河洛、樑益幾已到手,所差者,不外乎關中、徐、兗、青,河北,幽燕。關中暫時鞭長莫及,自該傾力攻取東路之徐、兗、青,再進軍河北、幽燕。阿羯,你來告訴我,你此番前去,當真只是討伐逆氐麼?”
謝玄冷汗涔涔,吃吃道:“河北大部已爲慕容垂所據。。。”
“沒錯!”謝安聲色俱厲:“時移勢易,如今秦人式微,燕人興起,可無論哪一個,說到底都是胡夷,豈容他等盤踞華夏神州?”
撲通一聲,謝玄跌坐地上。
廳中沉寂了片刻,謝安的聲音再度響起:“從石若肯奉召南歸,那自是皆大歡喜。如若不然,以他治軍之能、對我朝之瞭解、其麾下騎軍之強悍,一旦歸了燕國,嘿嘿,不得不防呵。阿羯!你此去,好自爲之,千萬莫要罔顧私情,切記早做打算。。。”
“諾。。。”謝玄深深一揖,轉身離去。
纔出廳外,後面謝安追出來,說道:“阿羯,休要誤了今晚家宴。阿元從會稽回來,小住一段。她知你明日起行,因此趕在今日到家。你兄妹兩個,也是許久未見。。。”
“好,好,好!定當早早回來。”謝玄嘴角微揚,心情好了不少。忽然他想起一事,朝着謝安又是一揖,道:“叔父!河北烽火連天,道阻且長,萬一信使未能將書信及時送達從石處。。。卻叫我等誤會了從石,又該如何是好?”
“爲叔早有算計。”謝安淡淡一笑:“信使何止一撥?自明日起,前後共發七撥。從石若再不來,其意自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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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國北征,兵精將猛,勢如破竹。
先是謝玄與桓石虔會師彭城,旌旗遍野,鼓號喧天。彭城秦軍嚇得棄城而去,晉軍兵不血刃,收復此徐淮第一重鎮,徐州之地光復。
八月底,謝玄與桓石虔居彭城調度,令劉牢之、何謙、田洛等走西北路,攻打兗州;孫無終、諸葛侃等走東北路,攻打青州。
劉牢之等一戰攻克胡陸(秦國南兗州州治,今山東省濟寧市魚臺縣),斬殺秦國南兗州刺史毛盛。稍加休息,大軍繼續向西北方向進兵,再奪鄄城(秦國兗州州治,今山東省菏澤市鄄城縣)。至此,兗州全境光復,晉軍兵鋒抵達黃河南岸。
孫無終、諸葛侃浩浩殺向東北,朝着廣固(秦國青州州治,今山東省濰坊青州市)進發。結果走了一半,纔到琅琊(今山東省濰坊市諸城縣),秦國都督青徐兗三州諸軍事、鎮東將軍、青州刺史、樂安男苻朗已率部自廣固趕來,乖乖獻表投降。
好戰分子孫無終氣得哇哇大叫:“汝也配稱‘千里駒'乎?”
苻朗,苻洛(就是掀起秦國幽燕叛亂那位)之子,苻堅堂侄是也。其人不通軍事,卻生得風流倜儻,且文采儼然,著有《苻子》數十篇。他深受苻堅歡喜,稱其爲“我家千里駒”,並授三州軍事。
遭孫無終如此奚落,苻朗卻不動氣,嘻嘻笑道:“天兵來此,勢不可當,我何苦不自量力?倘戰之,徒然貽害百姓也,此爲公理;苻堅流放吾父,深以爲恨,此爲私仇。公理私仇俱全,君以爲我該降否?”
孫無終爲之氣結,臉面漲得通紅,半天憋出兩個字:“該!該!”遂下令接受表冊,分兵進駐青州各州城,又將苻朗送去彭城。
後來苻朗入建康,得封散騎員外侍郎。這廝也是個不安分的主,在建康與諸世家豪門斗富爭奇,動靜鬧得還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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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軍八月出兵,到九月裡,北征不過一月時間,已盡取徐、兗、青三州之地。不獨秦人統轄之州郡,三州塢堡、豪強亦望風歸降,黃河以南全部平定。
與此同時,桓石民、桓伊不斷廓清河洛、中原之秦人殘餘,進一步穩固晉國統治。西邊,竺瑤攻取孤城成都,盡復益州;又攻入梁州,大軍進抵漢中,遙望長安。
永嘉南渡以來,晉室第一次光復這麼大片國土,直叫舉國歡騰,無論士人、平頭,皆歡欣鼓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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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至秋冬,北方河流水枯,糧船難進,軍需陡缺。又因河北諸方勢力混戰不休,局勢撲朔迷離,謝玄不敢冒進,遂止步黃河南岸,每日裡操練軍馬、屯積糧資,更與桓石虔及衆將士推演河北局勢,商議下一步如何進兵。
夜深人靜之時,謝玄仰望皓月,喟然自語:“已是第五撥信使渡河而北。。。從石!何不早早南下,也好爲我指點迷津,捋清河北亂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