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匆匆,一晃又是數月時間。
東晉鹹安二年六月,稍稍回覆些安穩氣象的建康城裡,桓家世子桓熙這幾天的心情頗爲不錯。這廝也沒什麼具體的官職在身,可一個桓溫世子的身份已然足矣,走到哪裡都是一片點頭哈腰,便是皇帝司馬昱對他也是客氣萬分。
倘若非要找出些不和諧的聲音,大約就屬那些累世巨族了罷。到底這些人身負清譽,又是打小慣出來的驕傲脾性,碰到桓溫這等權傾天下、靠真本事殺出來的自然沒脾氣,對於一個身無寸功、鮮有才名的桓熙,還不至於太過巴結,多半來了個避而不見,免得尷尬。
於是自覺有些不甘的桓世子今日騎白馬、着錦衫,在百餘勁衛的前呼後擁之下,直趨城南,號稱要“一遊烏衣巷,賞秦淮風月”。他可沒喊上素來看不順眼的段隨與驍騎軍將領,後者也樂得不用見他。
烏衣巷裡自然以王、謝兩家爲首。王家家主、後世稱爲書聖的王羲之並不在家,他早已辭官歸隱,帶了幾個兒子跑去會稽金庭,縱情山水之間;琅琊王氏另一支的家主王彪之則有事不在府中;桓熙自覺地位超然,不願意與同輩的王家子孫“過招”,於是一頭鑽去了謝府,要“拜訪”聞名天下的安石公。
(王羲之的生卒年一說三零三年至三六一年,另一說三二一年至三七九年。小說需要,筆者將謝道韞的生年推後了不少。如此一來,與謝道韞頗有些關係的王羲之,他的生卒年自然取了後者,即三二一年至三七九年)
深受段隨“忍術”影響的謝安聞聽桓熙來訪,大搖其頭之下還是出廳相迎,心中所想,無非是少生事端。
桓熙這廝大約有些自來熟的性子,一眼看到謝安迎上來,居然一把拉住謝安之手,大笑着拖起謝安直往府中走去,彷彿這烏衣巷裡的謝府倒是他自個家一般,其狀旁若無人,毫不顧慮論輩分其實他是矮着謝安一輩的。
隨同前來的謝家子侄見狀一個個臉色不善起來,反倒是謝安本人談笑自若,並不見異色。
“安石公府中別有洞天啊!”桓熙誇了一句,此言倒是不虛——他信步走來,只見謝府上下雖說並不奢華,卻佈置得精巧雅緻,隨處可見花花草草、亭閣水池。。。看着明明已經無路可走,待繞過一叢紫竹、或者轉過一道院門,卻又是柳暗花明,好一番景緻在內。
謝安微笑不語,略感得意。若論雅之一道,世間有幾人比得上他等高門大族?桓氏也是名門,不過終究是武人出身,當然無法相提並論。
可緊接着謝安便笑不出來了。桓熙這廝一馬當先,越走越是帶勁,全然沒有與謝安往正堂去的意思,只管往那些僻門小徑裡鑽,大夥兒跟都跟不上。
其實桓熙本就是跑來耍威風的,從未打算坐下來長談。話說回來,他自己心裡也有數,叫他與謝家這些才華橫溢的子弟談玄論道,豈不是太難爲了他?
反正來過了謝家,又把謝安本人拎出來作陪,自己的目的便算達到了,回頭少不得吹噓一番自己如何勢壓王謝大族。至於此來到底幹了些什麼事、說了些什麼話,那卻是無所謂的。存了這個心思,桓熙便打算索性來個“謝府半日遊”,也不往正堂敘話了,且隨意逛上幾圈,只要謝安一直在旁作陪便可。
然而桓熙未免太隨意了些,以至於轉過幾個院子,他居然一頭扎入了謝家未出閣女眷的居處,正要大步踏入院門,後面謝家子侄紛紛叫嚷起來。謝安皺了皺眉頭,輕咳一聲道:“世子,此處有些雜亂,卻是不便進入。不若我等轉回正堂,我已備了香茶以待。。。”
桓熙也是鬼迷了心竅,加上人聲嘈雜,他全沒聽清楚謝安話中之意,腦子裡更是半分沒想到自己逛到了不該逛的地方。眼瞅着院中幾株木槿開得正豔,顫顫巍巍煞是好看的樣子,連他這等粗通文雅之人也起了上前一觀的興致,當下脫開謝安之手,在一衆目瞪口呆的謝家老少注視之下,就這麼跨了進去,邊走還邊笑言:“無妨無妨,某家瞧這裡好得很,哪裡雜亂了?”
“啊!”“哎呀!”幾聲驚叫,花叢後竄出幾個驚慌失措的謝家女兒來。這高門內宅、深深後院裡頭幾時來過陌生男子?更何況桓熙貌相粗陋,其張牙舞爪的樣子實在不討人歡喜,頓時把幾個正在賞花嬉戲的少女驚着了。
桓熙一呆,他就是再不聰明這時候也曉得撞進不該進的地方了。只是他囂張跋扈慣了,心想這時候若是灰溜溜地跑出去,豈不是在謝家老少面前丟盡了面子?豈不是說他桓世子是個粗魯莽行之輩?回頭怕不要被建康城那幫子士族笑死。
怎麼辦?
這廝渾脾氣上來,索性站定了不動,繼而對着少女們一拱手,涎笑道:“某乃桓熙,見過衆位女郎!”他自以爲“世子桓熙”的名頭早已響遍了建康城,自己此刻的架勢必定是瀟灑飄逸。。。既然誤闖了謝家女宅,說不得豪放一把,弄不好還謀來個風流不羈的美名,這等事在這無盡風流的魏晉時期倒是不曾少見。
可惜落在謝家女兒們的眼裡,卻只是一個自大無聊的狂徒在那裡自顧自地作態,其蠢拙之狀簡直叫人作嘔。少女們紛紛撇過臉蛋往裡屋走去,卻有一女大步迎了上來,厲聲道:“兀那狂徒,無禮至極!怎敢擅闖謝家後院?還不快快滾出院去!”衆人瞧時,赫然正是謝道韞出了馬。
謝安暗暗嘆了口氣,並不說話。若是換了往常,他多半要出聲責備謝道韞對“貴客”無禮,只是今日確屬桓熙莽撞,謝安再“忍耐”也不能全然失了氣節,一味的委曲求全。他心中有氣,當下打定主意,就由着謝道韞這位家中最有脾性的侄女罵將過去。
謝家子侄們更是老大不高興,與桓熙的近衛們推推搡搡起來。
桓熙大怒,從來就沒人敢如此斥責自己!臉色一寒,正要發作時,一擡頭卻愣在了當場——眼前的少女貌美尤賽滿園鮮花,加之此刻柳眉倒豎,粉臉含嗔,真個是別有一番風情!
桓熙也是個好色荒淫之徒,平日裡狂蜂浪蝶見得多了,抑或是畏他強權不敢反抗,經得多了便失了趣味;似謝道韞這般敢於當面怒罵他的女子,卻是平生第一次碰到。加上謝道韞出身名門,長得又極爲俏麗,頓時勾起了桓熙心底的慾望,暗暗大嘆“若得此女,此生不虛!”
一轉眼桓熙便換上了滿臉笑容,開口道:“卻是在下失禮了!”謝道韞的“驚豔”出場一下子讓他換了口氣,居然謙稱“在下”了。
謝道韞冰雪聰明,一眼看見叔父與兄弟們都在院外站定,頓時曉得面前這人並非擅闖,多半是有什麼誤會在裡面。雖說此人面目可憎,倒也不能再行叱罵,於是冷哼一聲,自行往裡屋去了。
桓熙在謝道韞面前碰了一鼻子灰,卻並不着惱,輕手輕腳踱出了院子,一臉愧疚地對謝安道:“安石公!是小侄莽撞了,恕罪!恕罪!”
衆人眼珠子掉了一地——桓熙這廝從來都是自稱“某家”,方纔變成了“在下”,此刻更是連“小侄”都出來了。莫非被阿元罵了一通,竟然轉了性子?
謝安反倒給弄得沒了脾氣,正要與桓熙好言相向,就聽桓熙嬉皮笑臉地說道:“安石公,不知方纔那位女郎是府中何人?芳名爲何?”
謝安面色一沉,謝家子侄們則發出一陣譁然之聲——這廝好生無禮!竟然追問閨中女子的名字!
眼見謝安面色不豫,桓熙卻毫不在意,反而舔着臉追問不已。謝安叫他追得實在無法,只得冷冷道:“侄女道韞,若有衝撞了世子之處,還望包涵!”
“無妨無妨!哈哈哈!原來她就是詠絮女啊,果然大大不凡!哈哈哈!”桓熙大笑着揚長而去,丟下一句:“安石公在上,小侄改日再來拜會,還望屆時能請到道韞女郎一會。”
謝安氣得面色鐵青。這下子大夥兒算是聽出來了,桓熙這廝怕不是看上阿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