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隨猜得自然沒差,若非他的求救信叫秦軍繳獲,以大秦天王苻堅萬乘之尊,又怎會巴巴跑來硤石這鬼地方?
你道秦軍勝券在握,卻又爲何陣前勸降?原來苻堅聽了朱肜的主意,本打算耐心等待硤石城裡糧盡,不料只過了兩天,他便不耐煩起來。
話說苻堅逞一時意氣,潛出項城來殺段隨,卻忘了此時正值國戰最要緊的當口——百萬大軍縱橫萬里,東西南北無一處沒有緊急軍情需要他大秦天王苻堅來做決斷。就見快馬信使往來不絕,文書急件如雪片般自各地彙集項城,又轉來硤石山下苻堅的臨時大帳中。苻堅頓時傻了眼——這會兒他孤零零在此,身邊無有謀士良將可以商榷參謀,若真個一樁樁仔細去推敲,只怕長了三頭六臂外加三顆腦袋還嫌不夠。。。
段隨雖然可恨,又怎能與一統天下的不世功業相比較?苻堅人在硤石,心卻飛去了項城,飛去了壽陽,直達建康。。。
壞就壞在之前自己在項城誇下了海口,差點沒用一嘴唾沫把羣臣給噴死。。。若就此迴轉,這臉卻該往哪兒擱?苻堅這麼想着,不自禁後悔起來:該死的!也不知爲何,當初一聽到段隨的名字,居然就鬼迷了心竅!他這副表情落在外人眼裡,不免有些垂頭喪氣的模樣。
朱肜看在眼裡,心裡頭也是急出了火:這般耽擱下去,萬一天王暴怒起來,這第一個吃罪的,十有八九就是自個!於是他忐忑上前,又獻計招降晉軍。
苻堅正自沒主意,聽完眼睛一亮,問道:“那段賊怎麼辦?”朱肜答道:“晉人已陷絕境。。。我等承諾只誅首犯,其他一概免死,他等定會將段賊頭顱乖乖獻與天王。”苻堅又想了想,也沒別的招,點點頭表示應允。朱肜也是心急如焚,便親自跑了去陣前喊話。
這便有了先前朱肜喊降那一幕。
場景轉回硤石城頭。
自段隨以降,大夥兒皆在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忽然山下秦軍陣中推出一個人來,渾身上下五花大綁。衆人定睛一看,可不正是段隨派去求救的信使?
苦也!硤石城頭一片譁然——難怪苦等多日,援軍卻無一絲動靜!大事不妙哉!
瞧見山上慌亂,山下朱肜暗暗偷喜,於是提氣喊道:“驍騎、雲騎兩軍將士聽着!我大秦百萬天兵將至,江東危如累卵。休說你這求救信壓根送不出去,就算送到建康,嘿嘿,又有誰人來救?爾等內缺糧草,外無援軍,必死之勢耳,何苦螳臂當車?我朱肜敬重諸位忠勇,只要獻上首犯段隨頭顱,開城投降。。。呵呵,餘人不但可免一死,更有重賞!”
城頭喧譁聲越發響了,似乎便有些不善的目光朝着段隨掃過來。劉裕大怒,搶過一張弓,端起來就想射朱肜。
“啪”的一響,鐵弓落地,卻是段隨猛揮手,一把奪過了劉裕手中之弓,摔在地上。
“稍安勿躁!”
“兄長!”劉裕一臉焦急,正要說下去時,卻見段隨一臉鎮定,正含笑看着自己。再轉身一看,費連阿渾、段昌、段隆、染干津、皇甫勳。。。一個個昂首傲立,嘴角上揚,哪有半分慌亂的模樣?劉裕覺着有一股暖流劃過心田,一顆心頓覺踏實。
段隨一揮手,染干津在他身後將屯騎軍大旗高高舉起,獵獵揚風!
“驍騎、雲騎將士們!你們都聽到秦人說的話了。來!告訴我段隨,也告訴秦人,你們的答案是什麼?”段隨的聲音好高,好響,隨着風兒遠遠飄了開去,落入山上六千屯騎將士的耳中,也落入山下朱肜與一衆秦軍的耳中。
“死戰!死戰!死戰!”六千人震天般的怒吼霎時間穿透雲霄,狂雷疾雨般掃過硤石山,震得滔滔淮水也要水波逆旋。
朱肜面如死灰,沒坐穩,差點一個趔趄跌落馬下。在他身後,秦軍大陣亦是一陣騷動。再往後,潛在陣中偷偷觀察的大秦天王苻堅臉色鐵青,滔天的怒意幾難遏制,讓他渾身發抖。
段隨大笑起來,戟指朱肜,高叫道:“朱都統!你可知齊莊公路遇螳臂當車,曰‘此爲人,必爲天下勇武矣',乃回車避之。說不得,今日我大晉驍騎、雲騎六千勇士便要做一回這螳臂!至於你等避不避開,哈哈,隨意!”
“要我等避開?你這是做夢!”朱肜氣極反笑:“那你等就乖乖在山上做你的螳螂好了。要不了幾日,嘿嘿,全餓作一堆死螳螂!”
段隨一臉輕佻,嬉笑道:“這卻要對不住朱都統咯!我信中所言缺糧一事,全是爲了催促援軍趕來,其實有虛呵。。。來人!唱籌(籌爲古時計數工具,唱籌即報數)!叫朱都統瞧個清楚!”
一旁的倉曹犯了難:“將軍,軍中存量幾已告罄,這卻該如何唱法?”
“豬啊你!”段隨一巴掌扇在那倉曹的後腦勺上,壓低了聲音道:“揚沙充糧,以惑敵軍!”
衆人眼睛大亮,立馬動作。不一會就見一排晉軍將士整整齊齊在城頭站定,呼喊聲中,將一堆又一堆的沙石揚起、落下。倉曹在旁邊叫喚得那叫一個起勁:“一百石,兩百石。。。”染干津這夯貨最是過分,變戲法似的拿出一隻烤雞,啃得滿嘴流油,他身形巨大,動作誇張,實在醒目得很。。。
古時主食以粟黍爲主,那顏色明黃黃的一片,倒與沙石無異。迎着刺眼的日光,秦軍哪裡能夠分辨?朱肜目瞪口呆,嘴巴張得老大,顯見已信了幾分。。。
陣後的苻堅再也按耐不住,暴怒之下當即下令強攻,更催馬上前,親自督戰。一時間硤石山上又是血肉翻飛,喊殺聲震耳欲聾。
段隨氣定神閒,指揮着屯騎軍將士將一波又一波秦軍打得鬼哭狼嚎。這時劉裕靠過來,嘻嘻笑道:“兄長一招揚沙唱籌之計,輕易壞了秦人之謀,實在是高!”段隨卻搖了搖頭,皺眉道:“只是稍振軍心罷了。長久下去,並非辦法。。。”忽然他眉毛一挑,指着遠處秦軍陣中道:“寄奴你看,那是什麼?”
劉裕一愣,隨着段隨手指指處張望過去,就見秦軍陣中有一處巨盾林立、甲士凜然,皆紋絲不動,團團護着正當中一騎。。。瞧來與周遭涌動的秦軍陣型格格不入。
不消說,此處自然是大秦天王苻堅御駕所在。苻堅爲遮行蹤,此時並未打出升龍旗,然而親衛環伺是免不了的,叫段隨居高臨下一眼看到,頓時生疑!
劉裕目力極佳,這時努力張望片刻,忽然失聲叫道:“兄長!那陣中騎馬之人,好像,好像,好像是苻堅吶!”劉裕可是在長安城中近距離見過苻堅的,此刻越看越覺着那人身形正是苻堅無疑。
“苻堅?”段隨吃了一驚,凝神觀望,果然那人體態微胖、身形敦厚,與苻堅一般無二,只是離着太遠,終究看不清那人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