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腳,秦軍石門大寨。
寨子門口架起了十口大鍋,火勢正旺,噴香的米粥咕嘟咕嘟地在鍋裡翻騰。餓了許久的燕國降兵們直勾勾盯着看,不停吞嚥着口水,恨不能撲將上去,分而食之。因着這十口醒目的粥鍋,兩日裡豎了白旗逃下山來的燕軍越來越多。
秦軍在大營門口劃出一片區域,打下柵欄,搭了軍帳,用於安置燕人,順便做樣子給山上的燕人看。早來的幾批降卒已然喝過粥湯,此刻閒極無聊,有的躺在帳子裡捉蝨子,有的呼呼大睡,更多的則靠在柵欄之後,口中烏里烏拉,拿柵欄外新到的降兵打趣。
大鍋周遭圍着最新到來的一批降卒,早被繳了甲兵,此刻正眼巴巴等着能喝上米粥。身側全副武裝的秦軍士兵面無表情,按步就班地維持着秩序。
突然之間,柵欄之後一個降卒雀躍不已,朝着那批新來的燕兵大喊了起來:“阿渾,是你嗎?你也下山了?”
無人應答。
那人又叫道:“阿渾,是我啊!我是胡二!阿渾!”
依舊無人答話。有秦軍士兵不耐煩起來,大聲喝斥柵欄之後那降卒。不料那人不依不饒:“阿渾,遮莫你耳聾了?”
秦兵大怒,隔着柵欄就是一記鞭子,將那降卒抽倒在地。人羣中登時有些騷亂,嗡嗡之聲四起。
那被抽倒的降卒抱頭蹲在地上,嘴裡猶自發着牢騷:“死阿渾,還說碰着那些貴人就大富大貴了。富貴個屁!還不是憋不住,下山來了。不理我?定是沒臉面見我!”
建節將軍楊猛是鄧羌的副手,此刻正在場中。他是秦國重臣鎮南將軍楊安的胞弟,本是前仇池國的王子,後來遭遇逆臣篡位,遂與乃兄一起投奔了苻堅,算是氐人中的貴族。
楊猛見那降卒一而再,再而三出聲呼喚,卻總是無人應答,本已起疑,加了個心眼去觀察這人。此刻聽這降卒說出這番話來,頓時覺得其中大有文章。
貴人?大富大貴?
楊猛越想越覺得有問題,當即喊過幾個手下,將那柵欄後的降卒拎了過來,可不正是胡二!
一番審問之下,躲在人叢中一直不肯作答的費連阿渾被揪了出來,一臉垂頭喪氣的樣子,看着就是心裡有鬼。
楊猛一揮手,押了兩人去見鄧羌。
鄧羌聞聽消息大喜過望。前前後後他抓了不少燕人,這兩日下山投降的更是過了千人,細細詢問下來,卻毫無段隨的消息,甚至無人認得這廝。正氣沮間,楊猛這裡就來了好消息。
聽楊猛說完前因後果,鄧羌心中有了數,再看看場中兩人:胡二老實巴交的樣子,一眼即知是個漢人,多半不明就裡,亂喊亂叫把費連阿渾扯了出來;阿渾則明顯是個鮮卑軍官,躲躲閃閃,定然有些不足爲外人道的秘密。
看來有戲!
審訊開始。段隨他們真是託付對了人,費連阿渾端的演技精湛。先是咬牙不講,直捱了好一頓打,才哭哭艾艾地說山裡去了一隊貴人,許以厚賞,要他們一起下山拼命。
結果貴人說得好聽,卻也拿不出吃食來,阿渾餓得實在不行,便覓了個空子偷偷跑下山來。原本只想混些吃的,可不願招惹是非,卻叫胡二這個夯貨給壞了事。
“什麼貴人?”
“中山王殿下,傅將軍,段校尉。。。”
“段校尉?此人可是喚作段隨?”
“只知他官職是武猛校尉。”
鄧羌壓住心中激動之意,沉聲道:“可曉得他們的藏身之處?”
費連阿渾嚅諾着不說話,鄧羌擡手就是一鞭子,叫道:“想死麼?”
阿渾哭喊開來:“非是小人不說,叫那些貴人曉得了,日後怕是要誅了小人的九族啊!”
鄧羌不怒反笑:“什麼狗屁貴人!你只管說出來,老子上山將他等一一剁了喂狗。這事你辦得好,賞你不死,日後老子給你找十個八個婆姨來。如若不然,定教你嚐盡世間苦楚而死!”
費連阿渾嚇得瑟瑟發抖,居然還堅持磨了一陣,最後終於答應帶領秦軍上山,抓捕段隨等人。那邊廂胡二早已癱軟在地。
鄧羌也夠謹慎的,又提來幾個俘虜詢問,果然這二人姓名身份並無作假,正是同鄉熟識。這下鄧羌再也不疑有他,長身而起,喝令集結軍士。
鄧羌點齊一千五百精兵,帶上費連阿渾,即刻開拔上山。楊猛率剩下的五百兵士留守營寨,胡二也給扔回了戰俘營。
。。。。。。
秦軍出動的消息被迅速傳上了山,冰湖之畔,段隨等人已然做好了準備。
兩邊山頭之上,石塊鋪了一地;湖岸邊,人頭攢動,百餘燕軍弓手各就各位;一簇篝火燃了起來,段隨,慕容衝,傅顏,韓延等人圍坐了一圈,大張旗鼓地喝酒吃肉,單等着秦軍從冰湖對面出現。
慕容衝尤其興奮。爲了穩住“大本營”的燕軍殘部,防止泄密並且提升己方戰力,昨日高高在上的中山王兼大司馬發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說。文稿由段隨操刀,吸收了大量影視小說中戰前動員的精華,着實精彩新穎,一舉點燃了這些河北漢子們的血氣。
當數十匹戰馬被放倒殺死,慕容衝的一句“與諸君同吃肉,齊回鄉,共死生”更是博得了滿堂彩,卑下低微的廝殺漢們心中生起別樣的感激之情,不約而同地高吼起來:“中山王!中山王!中山王!”聲徹山谷,久久不息。爲此慕容衝臉上的笑意已然高掛了整整一天零一夜。
鄧羌帶領着秦軍如約而至,遠遠看見湖對岸一衆人等,只怕又跑了段隨,頓時把謹慎小心一股腦拋到了身後,帶頭衝了上去。一千五百秦軍大步流星,踏上了冰湖,腳下雖偶有喀嚓之聲,瞧得出來,冰層厚度足夠行軍。
雖說路滑,秦軍推進得依然很快,眨眼間鄧羌已經到了湖心,絕大多數秦兵也已上了湖面。埋伏在湖岸邊的燕軍弓手跳將出來,站直了身拼命放箭,段隨等人也加入幫忙。
鄧羌先是一驚,發現敵人人數並不是很多,又放下心來,指揮秦軍繼續前進。因着段隨等人並未開跑,鄧羌緩了下來,以躲避弓箭,減少死傷。
冰上溼滑,秦軍不好躲閃,雖說燕人弓手不多,依然射倒了不少秦兵,秦兵略顯混亂。倘若仔細觀察,可以發現燕人的箭矢總是盯着一側射擊,幾輪下來,秦人紛紛往另一側靠去,不自覺間,那一側的人數加倍,湖冰所承壓力大增,喀嚓之聲變得頻繁起來。
秦軍又推進了一段,此時全軍都已踏足冰面之上。一支鳴鏑飛上了半空,嗚嗚聲中,兩邊山頭的燕軍終於發動。大大小小的石塊如雨點般落下,藉着重力狠狠地砸在冰面上,一瞬間就讓平滑如鏡的冰面變得傷痕累累,一道道裂紋憑空出現,張牙舞抓地向着四面八方頭也不回而去。
鄧羌大驚失色,心知中了燕軍詭計。大軍同樣慌亂起來,向着兩岸急速快跑,步伐越發雜亂。上千人沒頭蒼蠅般四處亂跑,帶來的共振終於摧垮了已然脆弱不堪的冰面,細紋變成了大縫,喀嚓聲連綿不絕,冰面紛紛斷裂!
秦軍慘叫着掉入了冰冷的湖水之中。沒有人能夠抵擋這般刺骨的寒冷,落水的秦兵只來得及撲騰幾下子,就再沒了聲息,直挺挺沉了下去。一些秦軍及時衝上了岸,可是湖兩岸都有燕人的伏兵,張弓搭箭,將上了岸的秦軍一一射死。
早有準備的費連阿渾一聽到鳴鏑聲就撒腿開跑,邊跑邊脫去了外衣,露出醒目的炎色內襯,果然沒有弓箭去招呼他,當下第一個跑上了岸。
一時三刻之後,偌大的湖面平靜了下來,湖水幾乎吞噬了一切,屍體,兵器,旗纛均不可見。一片死寂之中,鄧羌與幾個親兵站在一塊足夠大的浮冰之上,居然未曾落水。燕軍向他們射了幾箭,離得太遠,箭矢多半直接落了水,便有夠得着的,勁力已然不足,被鄧羌他們一一打飛。
同樣載着人的浮冰還有一些,但放眼望去,秦軍十不存一。見射不到鄧羌,段隨與傅顏大聲招呼四下裡的燕軍前來集結,趕緊進行下一步的行動,他們可沒時間浪費。
鄧羌臉如死灰,眼睜睜看着燕人將死在岸上的秦軍剝去衣甲,換在了自己身上。鄧羌心知燕人這是要冒充秦軍去賺山下的寨子,心急如焚卻毫無辦法,眼下他可不敢划着浮冰靠岸。
近百名出自洛陽城的燕人勇士換上了秦軍衣甲,在右臂上纏了一道白綢以爲標記,在武猛校尉段隨的帶領下率先下山。傅顏則指揮大隊燕軍隨後跟來,韓延護着慕容衝,自然也在大隊之中。
幾日來聚攏在此的燕軍已達八百之數,此刻浩浩蕩蕩,全數下山而去,踏上了北還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