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晉國寧康二年十月裡的一天,夏去秋來,空氣中分明多了絲絲涼意。建康城天色陰暗,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街上行人寥寥。
城內的建康宮裡卻是一派熱鬧景象,上首坐着崇德太后褚蒜子與皇帝司馬曜,下首人頭攢動,當朝的重臣們差不多都來齊了。
今日朝會上談論的一大議題,乃是征戰樑益各路軍馬的獎懲之事,其間所涉及的頭面人物,不外乎竺瑤、桓石虔與段隨等人,或者再加上一個已經步入晉國高階武官行列的費連阿渾罷。
此次爭戰,最終的結果自然是晉國徹底丟掉了樑益,而竺、桓、段等人紛紛吃到了敗仗。。。可細究起來,秦國奪取樑益,差不多已經是一年前的事情了,竺、桓、段等人不過是前去增援的軍馬而已,其實與丟失樑益干係不大。之後他幾個在益州掀起一場風浪,更連番苦戰,也算是盡了力。所以之前的廷議裡頭,對他幾個的風評並不算太差,大約也就是打算對其略施懲戒、以儆效尤罷了。今日適逢驍騎軍回到了江東,主將段隨回朝覆命,因此又議起此事。
不一刻廷議便說到了竺、桓、段等人的事兒。先論竺瑤與桓石虔,他兩個都是桓豁麾下的心腹,建康朝堂裡包括謝安、王彪之在內,大夥兒誰都不願過分得罪桓家那位大佬。於是廷議輕輕提起,又輕輕放下。竺瑤與桓石虔兩人以功過相抵,去職益州刺史、梓潼太守,仍任江夏相與竟陵太守,另外罰俸一年算作懲戒,僅此而已。
到了驍騎軍這裡,氣氛突然變得大不相同。畢竟此次晉軍大敗虧輸,總要拎幾個替罪羊出來平息衆怒罷?竺、桓已然過關,說不得,段隨與費連阿渾便當仁不讓成了彈劾的目標。早有幾個看不慣“胡人當道”的御史跳將出來,指天畫地,慷慨陳辭,恨不能把驍騎軍說成是丟失樑益的禍首。其實驍騎軍此次浴血殺場,其忠勇及戰功可謂有目共睹,臨陣表現更是遠在竺、桓之上,這幾個御史的言語明顯有失公允。朝中稍微有些良心的大臣都不肯出言附和,甚至連桓黨中人都看不下去了,一個個閉了嘴巴不屑行那落井下石之舉。
出乎大傢伙意料的是,素來被視爲驍騎軍後臺的謝安這次居然沒有開口,杵在那裡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愣是沒給驍騎軍說一句好話。幾個御史見狀更加得意,言語間愈發咄咄逼人,最後還是王彪之實在看不下去了,老臉一冷,厲聲喝道:“驍騎軍不辭辛苦、千里馳援益州,雖然最後敗回江東,然而其滅夜郎以振國威、破姚萇而奪墊江,這些都算不得功勞麼?”老王年歲雖長,發起威來卻依舊是龍精虎猛、氣勢駭人,幾個御史頓時氣焰全無,吶吶不敢再言。
終究是給推出來做替罪羊的,作爲驍騎軍主官的段隨與費連阿渾可沒竺、桓那樣好命,能夠輕輕鬆鬆過關。要說從重治他兩個的罪那倒也不至於,但降級是妥妥逃不掉了。果然太后與皇帝當廷頒下詔命,段隨從第三品的冠軍將軍降回第四品的驍騎將軍,爵位也從陽樂縣侯變回了樂鄉侯;費連阿渾一樣給“打回原形”,削奪第六品騎都尉之職,復爲第八品的明威將軍。
詔命宣讀出來,朝堂上嗡嗡議論之聲四起。有扼腕嘆息的;有憤憤爲驍騎軍鳴不平的;自然也有幸災樂禍甚至覺着懲罰力度還不夠的;更多的人則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那幾個御史大約是真心憎恨胡人,左右就是看不慣驍騎軍,這時候又奮勇跳出來建言,大意就是:回到建康的驍騎軍不過三千人出頭,既然如此,當削減全軍爲三幢,以示懲戒!這一下大殿之上炸開了鍋,一片譁然——對一支軍隊而言,主將降級也就罷了,砍除編制那可真要命了!敢情這是要往死裡整啊!
那邊廂謝安依舊靜靜站在場中,神色間看不出分毫的波動。王彪之皺了皺眉,湊過去低聲道:“安石,荊揚相衡才能天下平啊!建立新軍一事尚遙遙無期,如今揚州境內便只驍騎軍可以抗衡荊、江。。。縱然段隨有什麼地方做的不對,也不能矯枉過正,真個損了驍騎軍的戰力啊!說句難聽的,真要是寒了段隨他等的心,這些胡人沒有二心也要被逼着生出反骨來呵!”
謝安悚然一驚,看了眼王彪之,乾笑道:“叔虎兄提醒得極是!這幾個御史迂腐無知,所言確實過分了!”大袖瀟灑一揮,跨步出班,朗聲道:“太后、陛下!驍騎軍忠勇爲國,可謂雖敗猶榮。現如今降了段隨與費連阿渾的官職,懲戒已夠,實在不宜削減建制,寒了將士們的心吶!當使其儘快恢復滿編,以振作軍心,日後也可戴罪立功,爲國盡忠!”
桓溫死後,謝安與王彪之這兩位大佬在朝中可謂是說一不二。王彪之方纔就表明了態度,那是擺明了力挺驍騎軍的,如今謝安也開了金口,餘人哪裡還敢反駁?幾個御史悻悻閉上了嘴巴,終於老實了。至於上首的太后與皇帝,驍騎軍這點狗屁大的事情對他等來說根本就無關痛癢,自然點頭同意。至此,圍繞着段隨、費連阿渾以及驍騎軍掀起的偌大爭議總算是風平浪靜、告一段落了。
廷議的幾位主角里頭,竺瑤與桓石虔還在巴東整頓軍備防務,費連阿渾則奉命率領驍騎軍餘部,正走在前往京口駐地的路上。此時此刻,便只段隨一人,“孤伶伶”站在建康宮的大殿之上,“沐浴”着一波又一波的口誅筆伐。只見他臉色灰暗、目光呆滯,全然一副黯然神傷的模樣,瞧着好不悽慘!朝臣們看在眼裡,也不由爲之惻然,覺着段隨這次真是受委屈了。
其實這朝堂上的風風雨雨、爭爭吵吵,乃至自己受到的處分,段隨本人壓根就沒曾聽進耳朵去——好兄弟張威及麾下第四幢將士捨命斷後,盡數戰死蜀中,這事兒對他打擊太大,真心難以接受,時至今日他還有些恍恍惚惚的。今日的朝會裡頭,他整個就是一神遊天外。
於段隨而言,降級也好,奪職也罷,隨便你們去搞好了,老子才懶得理會!此時此刻,他只覺着胸中的鬱氣凝結不散,不斷衝撞着自己的胸膛,彷彿隨時都要炸裂開來,說不出的難過。
漸漸的,段隨的呼吸沉重起來,呆滯的雙眼開始翻白,瞧來好不嚇人!不少人看到他這副模樣,無不訝然失色,指指點點起來。
便在這時,上首的崇德太后褚蒜子開口了:“今日的朝會便到此爲止,百官自行散去罷!”頓了頓,忽然說道:“咦?樂鄉侯這是怎麼了?是否身體不適?若如此,那便早早迴轉京口罷,且休沐些日子,莫要傷了身體。”
褚蒜子貴爲太后、又出身世家大族,素來氣度雍容,她的聲音裡頭自有一股成熟大度的風韻,可謂磁性十足。這一句頗爲關懷的言語落在段隨的耳朵裡,猶如春風拂過,頓時吹散了不少鬱氣,也把段隨拉回了現實。
段隨長長呼出一口氣,隨即跪倒,拜謝太后的關切之情。褚蒜子笑了一笑,擺擺手,起身離去了。她的笑容親切而溫暖,一瞬間看花了段隨的雙眼。
恍惚間,段隨彷彿看到一個眉眼彎彎、面色紅暈的俏麗少女,正張開月牙兒般可愛的小嘴,對着自己發出銀鈴般的笑聲。這道倩影在他眼前一閃而過,暖意沁入了心田。段隨咧開嘴巴笑了,那是晴兒呵,他的愛妻。
他真的累了,也倦了,只想快快離開這氣息陰鬱的建康宮,回去京口,回到晴兒的懷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