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晉國太元三年(公元378年,氐秦建元十四年)四月裡的一天,正是清晨時分,襄陽城北邊的沔水(今漢江)之上濃霧瀰漫,瞧來一片隱隱憧憧。大河水面寬闊,稍遠些便已模模糊糊的瞧不分明,更不用說那遠在裡許之外的北岸——此刻無論城郭、田宅、樹木、山石。。。俱都隱入霧中不見。
靠近沔水南岸的水面之上,數百艘大小船隻雜亂無章的橫陳着,看來“蔚爲壯觀”;上千民夫雜役跳上跳下、牽繩拍槳,試圖將這些船隻分開,拉動,再引去沔水邊上的內河河道中;而在水岸之上,一隊隊兵士往來巡復,不斷催促河岸上下的民夫們動作快些。
不遠處的一個坡子上,襄陽督護李伯護看着眼前的“一團亂麻”,神情大是不悅,皺着眉頭尋思:“姓朱的未免也太是謹小慎微,秦人遠在南陽城下,如何能輕易殺到襄陽這裡?就算真個來了,這滔滔沔水如此寬闊,秦人無船無艦,又不曾長了翅膀,還能飛過來不成?誒!這沔水上船隻多如牛毛,卻偏生限我三日之內便要盡皆收繳。。。哼!這不是成心整我老李麼?”
李伯護所言的“姓朱的”,自然就是鎮守襄陽的使持節、南中郎將、梁州刺史、監沔中諸軍事朱序。秦國一統了北方,又四處調集大軍向南,若說其沒有南侵之心,任誰也不會相信。故而自打一年前來到襄陽上任,朱序便積極整備軍事、城防,外與鎮守江陵的桓衝相溝通,內則整頓襄陽城的人事、後勤,誓要將這襄陽城打造成一座水潑不進、刀砍不入的大堅城。
可惜朱序來此不久,根基尚淺,而襄陽城裡又龍蛇混雜、人情關係盤根錯節,以至於一年來雖說整治了城中幾個不法豪族,卻還不能做到完完全全的上下一心。老朱公心爲上,又怕強秦突然來犯,心急之下,做事不免就急躁了些,也不怎麼講情面,更是惹得城中一些舊勢力大爲不滿。就譬如李伯護這廝,出身城中有數的幾個大族之一,一向把持襄陽軍務,朱序來了之後他大權旁落,頓時牢騷滿腹。最近幾日他被朱序派到城北收繳往來沔水的船隻,也是罵罵咧咧,老大的不高興。
沔水襄陽段乃是溝通南北之要道,商旅往來頻繁,河上船隻可謂衆多,加上李伯護這廝又有些出工不出力的意味,故此用了足足五天才把河上船隻盡數收繳到南岸。因爲延誤了兩日,李伯護已被朱序大罵過三回,限他今日必須將船隻全部引入內河,拉回襄陽城去,否則軍法處置。李伯護腹誹不已,又怕朱序真個翻臉,只好天微微亮便趕到城北河邊催促民夫幹活,一路上不知幾多抱怨。
時值四月,晨風吹來已沒了涼意,反倒暖醺醺的甚爲舒服。李伯護打了個呵欠,上下眼皮打起架來,心道:往日這個時分,自己多半還在與家中那幾個美妾纏綿,那叫一個快活!自打姓朱的來了襄陽,多少好夢都給攪黃了,整日裡戰戰兢兢,真氣死個人!
突然之間,李伯護欲閉欲合的雙眼睜了開來,且越睜越大,臉上也現出極爲驚懼的神色,彷彿看到了什麼可怖的妖魔鬼怪!四周亦是譁聲大起,顯然不只是他,水中岸上的兵士乃至民夫也都看到了些什麼!
但見茫茫大河之上,不知何時漂了些奇怪的物事,夾雜在水、霧之中時隱時現,浮浮沉沉,彷彿那陰魂不散的水鬼,看着極爲陰森可怖。初時並不太多,卻不斷從濃霧中漂浮出來,越聚越多。漸漸的河面上東一處、西一處,到處都是,密密麻麻的好不瘮人!李伯護只覺得頭皮發麻,不寒而慄。
霧氣太重,實在分辨不清水面上到底是些甚麼玩意。便在這時,還在水中划槳拉船的民夫們忽然扔下木槳,拋卻長繩,一個個棄了船,不要命似的往岸上四處亂竄起來,嘴裡大喊:“牛頭馬面!是那地府裡專捉生人的牛頭馬面!救命啊!”
一時間鬼哭狼嚎、屁滾尿流,有人不慎落了水,有人跪倒在地瑟瑟發抖,更多的則撒開大腿玩命狂奔。。。兵士們自個也嚇得不輕,隊列散亂之下,根本彈壓不住狼奔鼠竄的民夫雜役,水上、岸邊俱都亂坐了一團!
這時候忽然一陣橫風吹過,濃霧散開了一些,李伯護定睛看去,頓時嚇得鬚髮根根站立——原來這沔水之上漂浮的,要麼是隻露出頭頸的馬匹,要麼是頭戴牛角兜鍪的兵士。落在衆人的眼裡,可不就是那地獄裡跑出來的牛頭馬面?
“秦軍!是秦軍來襲!”反應快的兵士與民夫紛紛大叫起來。李伯護則一下懵了:這。。。這怎麼可能?
沔水寬闊,素來是襄陽城防禦北來之敵的天險,縱然此刻雨季未至、水面未及全盛,可也不是輕易就能泅渡的。李伯護再也不會想到秦軍兵鋒這麼快就到了沔水——在他的預計裡,秦軍此刻應該還遠在三百里之外的南陽城下;他更加不會相信,北人竟能在無船無艦的狀況下,強行泅渡過河!
一個副將急匆匆跑了過來,大叫道:“李督護,趁秦人還在水中,快快下令列陣,沿河阻擊秦軍啊!”晉軍被民夫衝得七零八落,又無人指揮,此刻隊形散亂無比。
李伯護如夢方醒,“哦”了一聲正要下令,卻又一下停住了,眼神發愣,遙遙看向前方。副將隨着他的目光看去,但見一匹秦軍戰馬突然自水中躍出,長嘶聲中奮起雙蹄,“轟”地將身前一名晉兵撞飛了開去——那兵士慘叫連連,在半空中灑出蓬蓬血霧,顯見不得活了!緊接着水中又跳出一個秦人戰士來,身高馬大、面相猙獰,揮舞手中長刀,乾淨利索地把另一名晉軍士兵斬成了兩截!
“啊!”李伯護嚇得連退兩步,渾身發抖!就這麼一猶豫間,河岸上已然衝上了不少秦軍兵馬,個個勇悍兇狂,雖說人數猶佔劣勢,卻把混亂的晉軍兵士驅趕得不住後退。
副將急了,吼道:“督護,時不待我啊!”李伯護顫聲道:“我,我,我。。。”面色煞白,竟是說不出話來!
“呸!”副將啐了李伯護一口。一咬牙,“噌”的拔出腰間佩刀,正要自行發令,就聽“噗”的一響,一截帶血的箭頭陡然自他喉間穿了出來!副將滿眼的不甘之色,喉頭咯咯作響,卻終於還是倒了下去!
滾燙的鮮血濺了李伯護一頭一臉,這廝忽然嗷嗷怪叫起來,腳步打滑,一跤跌倒!兩個親兵一左一右將他扶起,這廝卻不知哪裡來的好大力氣,一甩手掙脫了親兵,轉頭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