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這段時日,段隨便如泡在了酒缸裡,每每喝到人事不知,叫人擡回段府。
自打回來鄴城,這酒筵應酬比着晉陽城更爲頻繁,人人心知肚明,段將軍的前程便如那東昇的朝日,眼瞅着就是光芒萬丈。有消息靈通的言之鑿鑿,說道宮裡頭傳出話來,太后指婚與皇帝賞功的旨意已然擬好,下到段府只是這三兩日裡的事情。
段隨本人依然有些鬱郁,一者是感懷逝去的屯騎軍弟兄與傅顏,二者婚事臨近,他不免哀嘆自己與清河公主此生無緣,於是借酒消愁,不醉無歸。
好在這廝也是個花花腸子,以可足渾晴本人而言,那嬌俏的模樣段隨可沒半點不滿意,總好過莫名指給自己個醜惡婆娘不是?前日一場筵席之中他跟着老段“巧遇”未來老丈人可足渾翼,段隨表現的中規中矩,並未演出譬如瓊瑤劇裡頭的矯情段落,頗有些認命的意思。
夜色深沉,段隨的屋子卻門窗大開,這是他醉酒之後嫌天氣悶熱,開了門窗尋那涼快。一陣微風襲來,屋子裡頭燭光搖曳,疏影婆娑,黑暗處彷彿有什麼說不清道不明的魑魅魍魎隱了進來,清減了室內的溫度。
涼風襲過,段隨一個激靈翻身坐起,迷糊間只覺得眼前一花,竟然真的有一道黑影奔着自己直撞過來,他趕忙伸手去擋。雖說醉酒未醒,可他如今的身手何等矯捷?一瞬間就封住了自己身前之地。
出乎意料的是,那黑影倏然不見,段隨的雙手架了個空,頓時酒醒了大半,眼睛瞪得老大,眼前卻空無一物。遮莫真個見鬼了?
正困惑間,右肩被輕輕拍了一記,段隨頓時嚇白了臉,正想破口大喊,卻被一隻手捂住了嘴,只聽背後一個低沉的聲音說道:“石頭!噤聲!是我!”
這聲音段隨已經許久未曾聽到,可依舊覺得熟悉無比,一股親切的暖流自心間升騰而起。那人見段隨不再亂動,一躍跳到了他正前方,昏黃的燭光下只見段隨撫掌大笑:“那羅延,真的是你?可想死我了!”
這摸黑進了段隨屋子的神秘人,赫然竟是遠走了秦國的慕容令!
“那羅延你如何回了鄴城?姑夫姑母他們呢?”
“便只我一人潛了回來,他們都還在長安!”
“啊?發生了何事?”
“此事一言難盡!你這裡可有吃的喝的?這肚子可着實吃不消了!”
“稍待!我去去廚房就來!”段隨披了件外衣出去,不多時拎回來一食盒胡餅燒肉,順帶着還有一壺好酒。慕容令也不客氣,搶過去大吃大喝起來,顯然餓得狠了。
段隨瞧他吃得香甜,儼然不輸街角的乞丐,不禁大是好笑:“那羅延,好好的不在長安做你的鷹揚將軍,偏要跑回來扮這副慘狀。”
慕容令白了段隨一眼,不無埋怨道:“你還說!還不是怨你日日呼朋喚友,好生威風!我一介逃犯,如何敢上前打擾?若非今兒個這肚子實在交待不過去,我才懶得這時候來擾你好夢!”
“此話怎講?”
慕容令邊吃邊講,原來他潛回鄴城已然好些時日,以他叛賊的身份,可不敢四處晃悠,本想在段府附近靜候段隨,結果卻打聽到段隨出征晉陽去了。又俳佪了兩日,身上盤纏將盡,他這等傲氣之人可做不出偷雞摸狗的勾當,想起當日慕容麟似乎有悔過之心,一咬牙偷偷跑回了吳王府去找慕容麟。
慕容麟自然是大吃一驚,總算讓慕容令寬心的是,慕容麟並未當場翻臉,反而招待乃兄好吃好喝。慕容令放下心防,兩個好言好語聊了一番。
待聽到慕容令打算投奔段隨,慕容麟話語間顯得極爲贊同,言道吳王府裡如今長安君在堂,定然是無法收留慕容令的,晉陽那邊屯騎軍打了勝仗,段隨不日就要回來鄴城,還是去找段隨爲好。當下取出不少錢貨交給慕容令,讓他找間客棧,安心等待就好。
慕容令心道:如此看來,賀麟真個已經悔過,阿爺若是知道,必然開心。既然賀麟有難處,我總不好讓他爲難,也罷,回去再等便是。於是收下錢貨,又打聽了一番鄴城最近的動向與段隨的近況,告辭而去。
慕容麟倒是沒有騙慕容令,段隨很快從晉陽迴轉。只是這廝自從回來鄴城,每日裡應酬不斷,身周總是圍滿了人,接近不得。慕容令又是個大手大腳慣了的主,大吃大喝,轉眼間手中錢貨用盡,竟然給客棧趕了出來。又捱了兩日,慕容令終於按捺不住,趁着夜色,翻牆進去尋着了段隨的房間,卻發現這廝睡得如死豬一般,不得已做了回“鬼魅”,嚇醒了段隨。
段隨哈哈大笑:“如此說來,倒是我的不對了。哈哈,那羅延,你早該做回飛賊,也不至落魄成這模樣!話說回來,慕容麟這小子還算有些良心,要不然這天底下文韜武略排第一號的慕容道全生生餓死在街邊,豈不笑話死人?”
“我呸!”慕容令啐道:“不過賀麟看起來當真已然悔悟,要不然若是他想害我,這許多日子過去,早該有人跑來拿我!”
“但願如此!只是我聽人說起,賀麟他時常在人後說我的不是,似乎對我大是憤恨。。。”段隨隨口道。
“此話當真?”慕容令驚道。
“自然是真的。”
“此事有些蹊蹺!賀麟他與我說,你兩個處得不錯。。。”慕容令緩緩道。
段隨苦笑道:“我與他根本未曾說過話,何來相處得宜?”
聞聽此言,慕容令頓時如同被抽去了氣的氣球,頹然坐倒,擡眼看段隨時,段隨也正苦着臉看他。兩人性子雖然豪爽不羈,卻都是聰明人,此刻不約而同想到一件可怕之事:慕容麟不是不想抓慕容令,而是想趁此機會,把段隨也圈將進來,一併抓了。
慕容令瑟瑟發抖,他倒不怕自己失手就擒,只是想到此事若然真個是這般模樣,卻着實害了段隨,一時愣在了當場,作不得聲。
“喝酒!”段隨率先打破了房中的靜謐,取過一隻酒盞,給自己添了滿滿一盞,一飲而盡。
“石頭。。。我。。。只怕賀麟他。。。”慕容令吞吞吐吐。
“那羅延!我曉得你要說什麼。你也不用太過擔心,若是賀麟他並無歹意,你我豈不是枉作小人?”段隨笑道。
“我自然希望是你我想岔了!只是。。。萬一果然如此,必然將你害了,我卻於心何安?要不然我這便走。。。”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若然賀麟真個有害人之意,想必你跳進段府之時,這天羅地網便已撒下,這時出去怕是也晚了。那羅延,說起來這偌大鄴城,你不躲在我這裡,又能跑去哪裡?我早說過,你我兄弟,那是兩肋插刀的交情!”段隨雙目迥迥,見到慕容令他是真個高興,管他什麼陰謀陽謀。
慕容令虎目隱隱有淚光閃現,說道:“石頭!沒說的,便是這句話,你我兄弟,兩肋插刀!”劈手奪過酒壺,咕嘟咕嘟一氣喝了個乾淨。
慕容令喝完,一把扔去酒壺,那邊廂段隨也丟掉了手中酒盞,兩兄弟把臂抱在一處,呵呵笑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