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謝安大感欣慰的是,謝道韞到底沒有和段隨走到一起,數月之後,她默默嫁給了苦候她多年的王凝之。王謝聯姻,又是名滿建康的詠絮女出嫁,本該是烏衣巷乃至全建康最轟動的一件大事,這次卻破天荒的來了個“婚禮從簡”,不事生張,甚至收到請帖的貴客也寥寥無幾。。。
當兩隻手註定無法相攜永久,謝道韞決然舉刀將之斬斷,只是這狠狠一刀所斬碎的,乃是她自己的那隻手——因爲她深信,從此另外兩隻完整的手必將牽得愈加牢固。而與此同時,遠在幾千裡之外的長安,秦國河陽公主苻錦在被迫鬆開自己手的同時,卻將自己的心掏出來,牢牢系在遠方的慕容衝身上,打上千百個死結。
年歲漸長的苻錦悲哀地發現,即便過去了好幾年,平陽城裡的鳳皇哥哥在長安城自己這些叔伯兄弟眼裡,依舊只是當初那個可恥的亡國孌童,他與最受耶耶寵愛的自己之間,距離大約是十萬八千里。她不甘心,她想爲自己爭取深藏在心底的幸福,卻寸步難行,甚至連啓齒的機會都杳然無蹤;那些有形無形的壓力有着九重天那麼高、浩瀚東海那麼深,有時她覺着自己是在孤獨地對抗着全天下。
的確,自己的年歲不小了,比自己大的姊姊們都已嫁得七七八八,朝野上下、宮廷內外,漸次有閒言碎語興起,再難拖得下去。所以開春之後,貴爲天下之主的耶耶終於開了金口,將他心中認爲的最高恩寵賜給了出身仇池王族的楊家,婚期只在最近。耶耶固執地認定,自己嫁給楊安嫡長子楊定這件事必將是個皆大歡喜的結局,也是對自己幸福最好的交待——哪怕自己哭得傷心欲絕,幾次昏厥過去。
可是耶耶,你錯了啊。。。
。。。。。。
這是氐秦建元十二年(晉國太元元年)二月裡的一天,長安城春色盎然,天氣正佳。
皇宮裡頭,苻錦的玉手託在自己標緻的臉蛋上,呆呆看着身前的几案,那上面正有三把精美的梳篦排放得整整齊齊,每一把都光滑異常,那是有人時常揉摸纔會呈現的效果。自從三年前的那個春日裡自己收到第一把梳篦以來,每一年開春,遠在平陽的鳳皇哥哥都會想方設法送來一把梳篦,無聲地宣示着他對自己的情意。
三年來,每到春天臨近,苻錦的心思便會活泛開來,帶點緊張、帶點期許、更多的當然是歡樂。只是一把小小的梳篦罷了,卻讓她覺着每一日的等待都是一場無比值得的修行。當梳篦終於拿在手中,前後打量,左撫右摸,然後緊緊貼在心窩上。。。她的心快活的飛起來,飛過九霄雲外,一直飛到遠方的平陽。
今年的春天如約而來,苻錦想象着即將到來的第四把梳篦該是什麼模樣。。。可惜,梳篦姍姍未來,來的卻是苻堅賜婚的詔書!
哭過了,沒用;鬧過了,沒用。苻錦驟然失去了少女應有的生氣,病懨懨的躲回自己的宮殿裡,任憑自己的思緒遊離開來,至少,它們還在努力描繪着慕容衝的模樣:又是一年過去,鳳皇哥哥怕不是又長高了呢!每一年看到鳳皇哥哥,都比上一年長高好多。。。其實要我說啊,哥哥去年那般高就已經足夠了,長安城裡所有的叔伯兄弟加上耶耶在內,都比他矮了半個頭呢。還有,鳳皇哥哥的臉蛋永遠都是那麼俊俏,天上的星星與他一比,也要失去了光澤!
三年來苻錦並非沒有見過慕容衝。作爲平陽太守,慕容衝也算一方高官,每年總有幾次機會跑來長安述職。他也算是極有心了,縱然公務在身不得耽擱,但約莫兩三次裡必定會有一次想辦法與苻錦偷偷見面——自然不是在宮裡,或在郊外、或是山寺,總之就是那些苻錦能找到藉口出遊的地兒。
回想着每一次與慕容衝的相聚,苻錦蒼白的臉蛋漸漸充盈起血色,心中,盡是甜與蜜:鳳皇哥哥與自己說的每一句情話,都比長安城的春雨還要纏綿;哥哥每一次的溫柔撫摸,都會融化掉自己的心、自己的靈;而去年那一個出其不意到讓自己幾乎無法呼吸的深吻,彷彿有一百年那麼久長!
可惜,回憶再是甜美,終究也只是回憶。如今苻堅旨意一下,眼見得就是雨打風吹飄零去,一切都要成了空——酸楚再次襲上苻錦的心頭:今年這個春天,再也盼不到一把梳篦了麼?今年鳳皇哥哥來到長安時,我已經嫁作他人婦了麼?
不行!苻錦眼中霍然亮起一抹堅毅之色:鳳皇哥哥對我情深意厚,我絕不能負他!何況。。。我又怎麼甘心離他而去?這世間千千萬萬個男子,哪一個能比得上他萬一?我眼中又還能看得上哪一個?我。。。我寧可死了,也不願與哥哥分開!
但只是一瞬間,她雙眼的亮色又黯淡了下去:我死了,倘若叫耶耶知道緣由,定然會遷怒在鳳皇哥哥身上。。。我怎麼捨得哥哥爲了我粉身碎骨?怎麼辦?怎麼辦?誒!倘若鳳皇哥哥能攜了我的手遠走高飛該有多好,我定然千山萬水都隨了他去,再也不要做什麼公主、什麼太守!哥哥,你在哪裡?我好想你。。。
苻錦呆呆跪坐那裡,眉頭緊蹙,思緒紛亂成一片。便在這時,廳門簾子掀開,一個侍女模樣的少女跑進來,丟下一個布包,輕聲說道:“公主,平陽來的!”使了個眼色,又匆匆退出廳門外面去了。
平陽來的?苻錦心頭一震——這少女喚作彌兒,是她最心腹的侍女,幾乎無話不談,之前慕容衝送來的梳篦也皆是通過此女之手送入宮中。而今既是她送來“平陽之物”,那這布包可不就是慕容衝送來的?
方纔正自念想着鳳凰哥哥,轉眼間他竟然送進一包物事來,這未免也太巧合了罷?莫非這便是古經(《山海經》)裡說的“靈犀在心”?苻錦的心跳陡然加快,撲通撲通直欲跳將出來,雙手顫抖着,將那布包打了開來。
一把小小的象牙宮梳出現在苻錦眼前,一如几案上的另外三把,精緻絕倫。
真的是鳳皇哥哥送來的梳篦!那夢中已想了千回百回的梳篦呵!霎那間,巨大的幸福感電流般傳遍苻錦的全身,催着她一伸手抓起那把象牙梳,緊緊貼在了自己的面頰之上,涼絲絲、光滑滑,說不得的舒服。
咦?這又是什麼?苻錦的目光落在打開的布包上,那裡頭正有一朵紙花靜靜躺着,摺疊得相當漂亮。花瓣一片片向外怒展,赫然寫上了幾個蠅頭小字:
“丁酉日,渭水初見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