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陽城外,兩騎風馳電掣往東南而去。
大驪傷勢已愈,恢復了神駿,又得段隨連連催動,跑得快逾閃電。劉裕的坐騎也自不差,此刻卻遠遠落在後頭,沒命也似地追趕。
傍晚時分,一人一馬均累得氣喘吁吁的劉裕總算追上了段隨。這當口段隨早已下馬,大驪在不遠處自顧自吃草轉悠,段隨則站在一處矮丘之上,定定眺望遠方,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時近初冬,冷風呼呼吹來,劉裕不禁打了個寒顫,忙伸手攏了攏裘皮衣領。從劉裕的角度望去,矮丘上段隨迎風而立,任憑寒意襲人只是一動不動,然而高大的身形這一刻瞧來卻佝僂了不少,他身邊一株掉光了葉子的矮樹隨風晃動、瑟瑟作響,看着殊爲蕭瑟。
劉裕嘆了口氣,駐馬不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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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避丁零人追殺,這一次不得已的平陽之行,到最後結局可謂有驚無險,不但見到了想念已久的鳳皇,更歪打正着剷除了秦國頭號勇將鄧羌。這本該是一樁天大的喜事,可此刻縈繞段隨心頭的,卻是說不清道不明的陰鬱。。。
十年多不曾見面,段隨腦海中鳳皇那張驕傲卻熱情的面孔卻依然清晰無比,可這次平陽一會,連日來幾乎時時與鳳皇待在一處,反倒覺着鳳皇的面孔變着模糊起來。
其實,鳳皇也沒做錯什麼。。。他事先沒和我打招呼,假戲真做擒下了我與寄奴,那只是爲了不讓府中眼線生疑;他殺盡府中傭人,那是因爲時間緊迫,也着實不敢放錯了人,所謂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哎。。。還有,他以我爲餌引得鄧羌前來,那是。。。那是。。。那是他計謀得當。。。
段隨自嘲也似地笑了笑,自己都沒發覺,心中陰鬱又重了幾分。。。
矮丘下一直盯着段隨的劉裕搖了搖頭,尋思:這慕容衝比起慕容垂父子可就差了太多。難爲兄長不辭艱險前來平陽見他,他卻溫溫吞吞半點也不爽快。雖說是爲了對付鄧羌,這一次兄長可算是冒了大險啦,萬一鄧羌二話不說舉刀就砍了兄長,又或者哪一處出了點差池,譬如我兩個沒能及時用袖中短刀割斷身上捆縛,可不就壞了兄長的性命?兄長當他慕容衝是自家兄弟,可他慕容衝心裡,嘿嘿,未嘗如此呢!如今雖得平安離開平陽,卻惹得兄長這般鬱郁,全沒了往日那神氣模樣。。。
劉裕在那裡胡亂尋思,越想越不是滋味,又不便上前去喊段隨,真個叫走也不是,停也不是。正心煩意亂間,矮丘上忽地傳來一聲大吼:“無論如何,這一遭弄死了鄧羌,秦國少了個萬人敵,總算沒白來!”劉裕一滯,擡眼再望時,就見段隨轉過頭正望着自己,腰板兒挺得筆直,臉上更掛起了他那標誌性的爽朗笑容。
“寄奴!走!回江東!喊上咱六千驍騎兄弟,真刀真槍,與那苻堅一決生死!”
一瞬間劉裕的眼眶溼潤了:這,纔是我那豪氣干雲的好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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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陽城郡守府裡,太守慕容衝的臥室燭火全無,門窗更關得嚴嚴實實。連韓延都覺着納悶:主公事務繁忙,一向晚睡,怎麼今日這麼早便上了榻?哦,應是昨夜一夜未眠,今日白天又應付了那許多人與事,着實累得不輕。。。
他又怎知,此時慕容衝正石佛一般跪坐臥室之中,口中自語喃喃:石頭!我真的好累,好孤單,我好希望能留你下來,陪着我,就像從前那樣。可我不能!我註定要孤獨走下去,一直走到夢中的那一天。。。石頭!等那一天到來,我上天入地也要尋了你回來!到那一天,這天底下我有的,你也可以有!而你,再也不許舍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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屯騎軍大都督、龍驤將軍、(僑)幽州刺史、陽樂縣侯段隨平安回來了!
爲保使隊安全,段龍驤捨生引敵,一去無蹤。這事兒經老周賣力宣揚,在朝堂上早已傳開,大夥兒皆唏噓不已。本以爲他多半性命不保,不想今冬第一場雪降臨之時,他回來了!
皇帝司馬曜親自下殿,好生撫慰了一番,以段隨忠勇,賞賜頗豐。錄尚書事、衛將軍、建昌縣公謝安亦上前拉住段隨之手,頻頻點頭,含笑不語。衆臣裡頭,也有那麼幾個腹誹不已:這廝,恁地命硬!然則多數人還是止不住地交口稱讚。
千里之外,荊州上明城裡,都督江荊樑益寧交廣七州揚州之義成雍州之京兆司州之河東諸軍事、領南蠻校尉、荊州刺史、持節、車騎將軍桓衝撫髯大笑,對着來訪的南平太守、撫軍將軍桓石虔道:“怎麼樣?我就說段小子命大,決計能平安回來!” 桓石虔哈哈大笑:“五叔說得沒錯,這渾廝。。。一時半會可死不了!哈哈哈哈!”
京口一家上好的酒樓今日被北府兵衆將包了下來。北府兵之首,徐兗兩州刺史、冠軍將軍、東興縣侯謝玄素以治軍威嚴著稱,軍中向來禁酒,可今日在這酒樓裡頭,他竟是帶頭勸酒,直喝得昏天黑地;廣陵相、鷹揚將軍劉牢之在一旁笑而不語;伏波將軍孫無終大約是喝高了,吃吃傻笑:“只等從石回去盱眙,我等且一起殺將過去,就用這美酒淹死了他!”
盱眙城裡早就翻了天,費連阿渾、昌隆兄弟、染干津、皇甫勳。。。一個個歡喜不禁,這時齊聚段隨府中,連連向晴夫人賀喜。晴兒擡手捂住笑歪了的嘴,喊道:“小云!快!快去把譽兒叫過來,今兒個不上學了!還有,別忘了讓蔣廚娘今日多烤一道炙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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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下朝之時,段隨得諭回盱眙整軍,此刻他歸心似箭,大踏步出了大司馬門。忽然側方有個身影一閃,鬼鬼祟祟跟了過來!
這場景似曾相識,段隨猛然轉頭,頓時笑了起來——那一叢被雪屑子染得盡白的山羊鬍兀自頂風翹立,來者可不正是老周?南中也好、長安也罷,幾千裡來回,與他一路鬥嘴鬥氣,從來不曾消停過,可此時此刻,這老頭看着竟是這般親切!
老周也笑了。只一瞬間的“眼神交匯”,更勝千言萬語。
“事兒辦得如何?”段隨壓低了聲音道。
“我辦事,你放心!陛下與朝廷諸公已知苻堅乃是假意通和,實則正整軍以備南侵。”老周得意洋洋:“旨意已下,令荊州、揚州各處皆整軍備戰。前幾日更大增北府兵編制五成,至七萬五千之衆。”
段隨長出了一口氣,笑道:“好!好!好!”
這時老周的聲音忽然壓得比段隨還要低:“不過廷議下來,苻堅假通和之事暫時壓住,秘而不宣,各處整軍添兵亦都在暗中進行,說是爲了麻痹苻堅來着。。。”頓了頓,語氣變得頗爲不屑:“諸公有云,此所謂靜觀其變也!”
“秘而不宣?靜觀其變?”段隨皺起了眉頭,嘆口氣道:“陛下與朝廷諸公。。。膽子還是太小!倘若一味乾等,待兩年後秦國西征大軍回師,那可就大事不妙!要我說,還得想法子主動出擊,若能激怒苻堅叫他儘快出兵南下,纔是正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