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雯兒料想,莫習提示她書局雖然蒐羅了各國關於制香的書,卻單單少了雪陵穆家的一本,當就是記載鵝梨帳中香製法的那本。
而穆蓮生再次一反上屆“香王”最後出場的常規,開板就上了鵝梨帳中香,大有令其餘二人知難而退之意。而此番更加過分的是,他不僅呈上香品,還給所有的觀賽者每人發了一份,雖然是指節大小的一瓶,卻足以令人欣喜若狂。因爲鵝梨帳中香皆是雪陵王室專用,偶爾會用以結好鄰邦,絕不外傳,連價值都難以估量。而今他們竟是有機會擁有這王室聖品,豈能不喜出望外,豈能不對穆蓮生感恩戴德?
雖然穆蓮生打破王室制定的規矩,將這麼寶貴的東西派送出去,甚至連洛雯兒和段玉舟都得了一小瓶,卻不見三個雪陵老頭尤其是穆家老頭有何異色,可見是早已達成協議,對“香王”這一殊榮,不僅要保,而且勢在必得!
舍幾瓶香算什麼?想來雪陵的國主也不希望一直屬於自己國家的“香王”易手他國,這損失的不僅是金錢,還有榮譽,更多的是……顏面,要知道,雪陵可是稱霸於世的產香之國啊!
此刻,場外熱鬧紛紛,都在誇耀此香的妙處,有人甚至不顧塞規,擅自打開香瓶。於是那種旖旎而奇妙的香氣頓時飄在廣場的上空,就彷彿是打瑤池吹來一股仙風,令人心曠神怡,如至仙境。
洛雯兒也打開了香瓶。
段玉舟見此頓驚,卻已阻攔不及,只見她深吸一口氣,眉心微鎖,眸光微凝,似在思索什麼,轉瞬,神色怡然,似春花悄綻。
莫非,她有什麼發現?
穆蓮生見洛雯兒重新蓋好了瓶塞,神色於須臾間變幻莫測,不禁有些得意。
讓你們這些鄉巴佬瞧瞧,什麼纔是真正的香,誰纔是當之無愧的“香王”!
鵝梨帳中香一出,當是該鳴鑼結束,宣佈“香王”歸屬,而且滿場的人都讚不絕口,似是沒有再繼續下去的必要,可是另兩位卻不甘示弱,大有不到黃河心不死的氣勢。
“……餘觀自古制香之方,重在薰衣、香身、梳洗、闢蠹、暖室、計時,皆爲怡情養性,健體修身。然香之妙用,不止於此。試想,涪陵國去歲水災,貽害千里,事後瘟疫橫行,縱使世家大戶,除燃艾葉驅疫避毒,又有幾人用香?三涑國前載大旱,顆粒無收,百姓餓死無數,即便有天降之香,又如何救得了人命?再觀數年前,戰事連綿,斗香大會亦因此停辦,當是時,又有何人在意香爲何物?”
段玉舟寥寥數語,將衆人帶至那段災患連綿,民不聊生的歲月。
在場的雖有世家貴族,豪富巨賈,然而更多的是平民百姓,思及他國那些勞苦之人所受的災難,感同身受,頓生悽然,場面霍然安靜下來,只有段玉舟的聲音在廣場上方悠悠迴盪。
洛雯兒已經知道他要說什麼了。
段玉舟的今日所爲,便是因了醫館的那次際遇。
當時,她曾靈光一現,想以香入藥,來參加今日的角逐,怎奈她所知甚少,無法駕馭如此精髓的技藝,又突然受人提示,茅塞頓開,當即離開醫館去籌備。
後來與段玉舟在天香樓外“相遇”,又暢談直至掌燈,亦未提及此事。一是因爲,對於賽事的敏感,她不知開口是否合適,萬一段玉舟已有打算,卻因貿然聽取了她的意見而導致失利,豈非是她的過錯?再有……他們的確很談得來,亦算作朋友,但是穆家老頭有句話說得非常好,他們之間,既是朋友,又是對手。這兩個概念,在不同的時候,有不同的意義,可以互換,但不能混淆。
所以,不管是因爲哪種私心,她只能選擇緘口不言。卻不想,段玉舟已經留了心。
而既然留了心,那日竟也沒有提起……可見,他與她,在朋友與對手的含義上,都清醒得令人齒寒。
可也無關憤怒,因爲比賽就當如此。
而且洛雯兒覺得,段玉舟能夠採用今日的做法,於他而言,可謂駕輕就熟,鮮花着錦。因爲她發現,段玉舟在各方面的學術都非常精深,而此番又從國計民生出發,已然贏得了更多的關注。因爲,賽局愈接近結束,觀賽者的支持愈起着決定的作用,否則穆蓮生或者說是雪陵的來人怎麼忍心下那麼大的手筆?還不是爲了收買人心?
“……所以,香,在很多時候,不過是太平盛世的裝飾品,而一旦遭遇危機,便是被最先拋棄的無用之物。而作爲人,最重要的,是生命,只有生命安好,財富,機遇,方可信手拈來。而此番,段某所獻之物,雖不能起死回生,亦不能救人於水火,卻有強身健體,除災避惡之功效,而且做法簡單,人人皆可得之……”
“快說,是什麼?”場外已經有人迫不及待了。
的確,在任何時候,生命與健康都高於一切,段玉舟在最近兩次的比賽中,都恰到好處的獲得民心,可謂制勝法寶。而他的做法又不露聲色,自然而親切,比起某些人的刻意而爲,不知高明瞭多少。穆蓮生以及三個雪陵老頭已是臉色難看了。
“制香之道,一是去其雜質,便於使用,一是導順治逆,理其藥性。恰當的炮製可以加強香材的藥性,充分發揮其功效,並消除可能具有的毒副作用。此外,還可根據配伍的要求,使用特定的炮製方法使香材的藥性發生改變。”
段玉舟一掃此前提及災難的沉重抑鬱,語氣亦隨之上揚。
“瘡症,乃古來頑疾,雖此處醫治有效,別處又氾濫成災,令人苦不堪言。今有一法,不妨一試。此方名‘線香’,用白芷、獨活、甘鬆、三柰、丁香、藿香、藁本、高良薑、茴香、連翹、大黃、黃芩、黃柏之類,研爲末,以榆皮面作糊和劑。因瘡症的起因不同,程度不同,其料可加減不等。然後點燈置桶中,燃香以鼻吸菸嚥下。除此之外,還可內服解藥毒,瘡即幹。”
人羣嚶嚶嗡嗡,竟是有人在默記,準備回頭一試。
卻也有人質疑:“萬一治不好怎麼辦?”
“萬一致死了人怎麼辦?”
段玉舟微微一笑:“若是家有患瘡症的病人,段某願親赴家中,爲其調製。”
話音方落,場外便騷動起來。
“方纔所言,只是爲解瘡症。段某還有一方,可於平日使用,不僅芳香宜人,更有除穢殺菌、祛病養生之效……”
已經有聲音連連催促,此番熱鬧,不同於穆蓮生大方派送鵝梨帳中香的欣悅,而是多了幾分迫切與悸動,若是有心,便會發現,二者已是高下分明,只不過評判席上,似乎達成了要讓雪陵保有“香王”一譽的默契,竟是一致的保持沉默。
“以沉香、檀香、木香、母丁香、細辛、大黃、乳香、伽南香、水安息、玫瑰瓣、冰片研成細末,用榆面、火硝、老醇酒調和製成香餅。因其氣味芬芳馥郁,故段某爲其命名‘藏香’。日常焚之,可有開關竅、透痘疹、愈瘧疾、治氣秘等妙用。但孕婦切忌,因爲此香還有催產之效。”
但凡向人宣傳香品,皆是要挑最好聽的說,生怕人家不接受,而那些個毒副作用,便悄悄的省了。而段玉舟不僅暢言此香之妙,亦不諱言它的弊端,表面看來是不識時務,卻是精明至極,如是場外已是有不少人贊他質樸實在,爲人可靠。
他更是謙虛的笑了笑:“祖上三代從醫,無甚建樹,段某耳濡目染,所知卻也了了,如今只是將平日所學與香爲伍,不過是微末之得,不想藏私,便與大家分享。只要每個人都懂得香的妙處,會用香,真正發揮香的效力,段某便不虛此行。”
如此的謙遜有禮,更贏得了衆人的好感,縱使因爲評委偏私,導致他與本屆“香王”無緣,但是一顆平和而寬宏的新星已是冉冉升起,而且洛雯兒相信,他還會參加下屆的斗香大會,到時,他今日所得,必定會成爲明日最有力的奠基。
只不過……洛雯兒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那句“不想藏私”是什麼意思?莫非是影射雪陵穆家的鵝梨帳中香?而看穆蓮生的臉色,可見如此作想的並非自己一人。
段玉舟將香品呈上評判席,再謝場一週後,睇向洛雯兒,那意思是說,該你了。
此刻,他依舊是一身雨過天青色衣袍,卻不似初時參賽的嚴肅與古板,而是淡定從容,成熟穩重,彷彿放下了心中最重之事,而得失已是無關緊要。
他的衣袂隨風飄擺,如同他的神色一般輕鬆自在,明明沐浴着陽光,卻生出月一般的皎潔明皙。
的確,只有不計得失的人,才能透出此等翩翩俊採,傲骨風流。
洛雯兒看着他飄擺的衣袂,看着他脣角的恬然笑意,不禁回以一笑,旋即面向評判席,微施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