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面面相覷,人聲聳動,一浪傳過一浪,終於在人羣縱深處有人叫道:“聚寶雜貨鋪的掌櫃範成在此,請問姑娘尋找在下可是要以身相許?”
人羣頓時鬨笑。
洛雯兒面不改色,笑意依舊:“範老闆,小女子今有一禮,是特意爲範老闆所備。”
衆人皆往聲音來源處望去,但見有人一邊大叫:“讓開,讓開,人家姑娘叫咱過去呢,別耽誤咱的好事!”一邊奮力從人海中擠過來。
範成擠出人羣,正了正青紗頭巾,撣了撣有些褶皺的寶藍色直裰,對洛雯兒施了一禮:“不知姑娘叫範某有何貴幹?”
話雖如此,眼珠子卻不老實的將洛雯兒打量了幾個來回,心想,看着還真有點眼熟。
也難怪他如此做想。
洛雯兒開天香樓時,從招工到開業,再到懲治“地頭蛇”,“棒打鴛鴦”,痛斥說書人,的確有不少人見過她,只不過當時一身男裝打扮,雖是過後被人發覺是女子,但是從未以女裝天香樓掌櫃的身份來示人,況今日又稍加修飾,衆人自是一時半會的認不出。
洛雯兒回了一禮,轉身走向那四個少女,牽起左邊第一個少女的手,來到範成面前:“範掌櫃可是認得此人?”
範成擡了擡眼皮,但見此女雖無殊色,但也眉清目秀,樣貌雖年輕,卻有年輕女孩沒有的風韻,更添動人之姿。
範成心中一動,正待說話,卻聽素衣女子笑道:“範老闆若是不認得,那麼這個禮物可就留在天下麗人了。”
什麼?
衆人都張大了嘴。
當真要送個大活人?難道這便是所謂的意外驚喜?天下麗人這回可虧大了!
男人紛紛拿眼掃剩下的那三個少女,琢磨着一會要是叫到自己該選哪個回去。
一部分男人紛紛慫恿範成:“快說‘認得’,‘認得’,這大好的便宜不要白不要!”
另一部分男人紛紛阻攔範成:“認得就是認得,不認得就是不認得。掌櫃的,換我,換我……”
所有的女人都氣憤填膺,有心離開這場鬧劇,又擔心自己的男人帶個小妖精回去,於是紛紛拿燃了火的目光炙烤場中的素衣女子,恨不能把她燒成灰。
秋風涼,秋日炎。
範成在這種夾攻之下,額角沁出汗水。
他當然想說“認得”,卻又搞不懂對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莫名其妙的就要給他送美人,該不是給雞拜年的黃鼠狼吧?
他又偷瞅了那少女一眼。
這麼一看,倒當真看出幾分熟悉,只是……
“範掌櫃到底認不認得?”
範成掏出帕子擦擦汗:“若說這位姑娘,倒與內子年輕時的模樣有幾分相似,只是……”
他與妻子成婚十年,有五年沒瞅那個黃臉婆了,因他常逛青樓,每每回家二人便打做一團,但凡他所看見的都是她的齜牙咧嘴,哭天搶地,更讓人厭煩。上個月捱了他一頓暴揍,滾回孃家去了。
如此更好,他正琢磨着要不要給風宵館裡的嬌鳳贖身。
不過想當初,妻子亦是青春少艾,柔情似水。
這麼一想,又忍不住瞧了那少女一眼,恰見她也睇過來,淚水盈盈,嬌美動人。
那目光,那神態……
他彷彿被雷劈中一般,竟失聲叫了聲:“小玉?!”
衆人大驚。
不過就是說一句“認得”,人便歸他了,至於這般投入嗎?
可範成卻是投入得無法自拔。
他上前一步,抓住小玉的腕子,只一翻……往日裡佈滿掌心的繭子已不見,唯留一顆米粒大小的紅痣,仿若火星兒,一下子灼痛了他的眼:“小玉!”
衆人呆滯。
莫非真的認得?
有人倒是見過範成的妻子,可是那女人早已人老珠黃,怎麼會是眼前這個風姿綽約的少女?
而被稱爲小玉的女子淚水漣漣:“如今你倒認得我了?是不是隻有我生成這樣你才認得我?我原本便是這樣的,只是嫁了你……算命的都說,我掌心這顆紅痣,能保佑我衣食無憂,夫妻恩愛,子孫滿堂。可是……”
小玉意欲掙脫,可範成也不知是驚住了還是怎麼的,一直沒有放手。
“你當初不過是個貨郎,每次到村裡賣貨都到我家門口多轉好幾圈。我豈是不知你的心意?我哪有那麼多的繡活?還不是因爲你,我才每次要買上許多絲線、繡針,還要不停的挑三揀四,只爲能多留你一會。我爹孃都說你沒出息,不肯把我嫁給你。我被打了一頓關在柴房裡,可是趁夜逃出來,跑了十幾裡地才找到你。你可還記得?”
範成不點頭,也不搖頭,只定定的看着她,目光沉凝,握住她腕子的手卻始終未鬆上半分。
“我爲你生兒育女,漿衣做飯,頭來不及梳,衣服水粉也捨不得添。日子一天天的過,你的生意漸漸好了,而我卻老了。你開了店,你有了錢,你去逛青樓,你看不上我了,你還打我……”
“別說了……”
“不,我要說!”小玉抹了把淚:“若不是遇上雲掌櫃,我現在還是蓬頭垢面你死也不肯瞧上一眼的黃臉婆吧。雲掌櫃說得好,女人也是人,是人就要努力的活!好好的活!我今天跟你見上一面,就是要把前事了斷一下。你不是喜歡那個嬌鳳嗎?你便娶她好了,只是我是不會同別的女人共侍一夫的。要麼和離,要麼你休書一封。我已請人帶你寫好,你只需籤個字便可。”
說着,就從懷裡取出一個信封。
範成眼疾手快,一把奪過休書往地上一扔,抓着小玉就往外走。
小玉拼命反抗,他卻死抓着不放,也不知耳語了句什麼,小玉忽然哭出聲,卻是再也沒有掙扎。
被他們擦過身邊的人聽到範成小聲卻是惡狠狠的嘟囔:“誰叫你穿成這樣站在那?這身衣服,只能在……”
應該在哪穿,被淹沒在鬨笑中,一場“鬧劇”就這樣結束了。
人心有一瞬間的恍惚,人羣有一瞬間的靜寂,卻聽一個清越的女聲響起:“神針醫館的段先生可在?”
“在!”立刻有人應道。
緊接着,一個發綰烏木簪,身穿魚肚白蕉布夏衫的中年男子風度翩翩的出現在衆人眼前。
只衝洛雯兒行了個禮,便轉向右側的捧托盤的少女:“我說你最近怎麼總是鬼鬼祟祟,飯也不做,衣服也不補,兒子也不管,原來是跑到這胡鬧來了,還不跟我回去?”
他剛搶過少女手裡的托盤,少女便往後一躲,冷笑道:“什麼鬼鬼祟祟?敢問風流倜儻的段大夫,您有多久沒有見過我了?”
段大夫臉色陰沉,目光頻閃,敢怒卻不敢言,只抓了她便往人羣走。
人羣中有人驚呼:“師母?”
師母?
那個驚呼者連連點頭,不斷的強調師母的年齡和眼前這個被段大夫拖走的女子的妙齡之間的差距,來表達自己的震驚。
不止是他,所有人都震驚了。
不少男人紛紛以目光火辣辣的掃視剩下的兩名少女,急急猜測她們的真實年齡,或者是否是曾經所識之人,更或者是不是自己那個被趕回孃家甚至是被休掉了的老婆。
女人則是齊齊的上下打量,目光如錐,挑剔着那二人的不足,並思謀自己的前景。
根本不用洛雯兒發話,已經有人從人羣裡衝出來,捉了那兩個女子便走。
只是女子只有兩個,卻是衝出若干個搶親的男子。有湊熱鬧的,有故意搗亂的,有渾水摸魚的,當然也有正主。
一團混亂嬉鬧後,場面重新恢復,不過每個人,尤其是女人,皆是目光炯炯,滿懷激動的看着場中那個素衣女子。
整場設計,由她出謀劃策……
交遊廣闊的莫習負責派人將廣告分發各處,勾起衆人的好奇,擴大影響。
然而如此宣傳太過單薄,“看廣告,不如看療效”,而她的《京城彩韻》蒐集的就是遍佈於盛京大街小巷的“情報”,若想知道誰家有個家變,誰誰誰又打老婆了,誰誰誰的老婆離家出走了,誰誰誰嫌棄老婆人老珠黃打算納個小妾了等這些消息可謂手到擒來。
然後派出張媽這等口才極佳最擅長將大道理化作感人肺腑之言的人物前去遊說,務必讓這些以爲前途無望於是任由女人花黯然憔悴的女人認識到……女人當自強!野百合也有春天!
在如此短的時間內“除舊佈新”,她從現代社會帶來的面膜可謂起到了非同一般的功效。
而經過這些日子的鋪墊,便要在今天蓄勢待發。
其實原計劃是讓那四人皆來一番“真情告白”,因爲四個女人各有苦衷,無需特殊加工便可聲情並茂,她再來幾句煽情,推動一下氣氛,卻不想計劃不如變化。
不過更好,此時無聲勝有聲,事實完全勝於雄辯。
她環視四周,轉身走向那塊蒙着紅綢的牌子旁,迎向衆人期待的目光,握住綢子的一角,手一揮……
紅綢如騰起的雲霞,悠然飛起,又於金燦秋陽中如波飄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