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羽墨沒有向她介紹過在座的任一人,她只是通過他在路上的描述一一猜測,那麼這個人,她覺得應該是雪陵的國主。縱然有人傳說雪陵國主南宮苑早已死了,現在是他的異母妹妹南宮綰冒充了他。可是傳聞,哪能盡信呢?
可是就在她以爲這個冷冰冰的模樣跟雪陵這個國名相得益彰之際,忽見又一片白從那位國主的頭頂冒出來,然後一躍,如雪片一般輕盈飄落在此人的肩上,扭了頭,看她。
白鷹!
一隻渾身雪白得如同玉雕的白鷹!
即便離得這般遠,亦可見那鷹眸犀利,轉動間隱現血光,彷彿多看一會,便可被其攝了魂魄。
她連忙轉了頭,心口莫名狂跳,方纔那股寒意,是來自這隻白鷹?可是,她爲什麼覺得……
視線不由自主的向元君天子身後那十六扇百蝶穿花大屏風掃去……
耳邊忽然傳來大笑,也不知這些國主又談到了什麼有趣的事,各個笑得開懷,彷彿從來沒有過劍拔弩張。
如此看來,不僅是千羽墨在演這臺戲,每個人都是不錯的演員,在進行着實力的較量。
千羽墨捏了捏她的手,湊到她耳邊,淡淡的酒香和着微醺的醉意拂得她的腮邊癢癢的。
“知不知道他們方纔說了什麼?”
千羽墨有些固執的扳回她的視線……他注意到她盯着茳國國主東方旭看了半天,心裡又開始不舒服了。
奇怪,已是決定放她走了,她也遲早都是要嫁人的,可是爲什麼,爲什麼……
故意將身子的重量半放在她身上,於是隨着話語,脣瓣就若有若無的碰到了她的耳輪:“軒轅尚協助徐國攻打定國,幫助徐國遷移國都時,徐國國庫裡的器物一樣沒少……”
似贊,似嘆:“軒轅尚,有大志向啊!”
軒轅尚,據說與千羽家族有着某種曖昧血緣關係的雪陵寧國公世子?
洛雯兒不知道千羽墨爲何突然提起這個人,還是用了這樣一種語氣……
她不由得睇向他,卻在他的眼底看到一股暗涌的深沉。
然而頃刻間,她只見那墨玉的眸子一縮,與此同時,一陣陰風攜着血腥之氣直向她後腦襲來……
未及回頭,身邊人驟然暴起,只聽一聲淒厲的尖叫,彷彿盤旋的飛鷹驟然撞到了山崖,“撲”的落到地上。
所有人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待循聲望去,赫然見到一隻白鷹趴在猩紅的地毯上,雙翼平展,還保持着飛翔的姿態,然而眼底的光芒正在熄滅,有一絲血,從喙中蜿蜒流出……
殿中忽然變得特別安靜,洛雯兒覺得奇怪的是,自己的寵物突然死了,東方旭竟不是看向這隻鷹,而是先看向天子身後那十六扇百蝶穿花的大屏風,然後倏然轉過身來……
洛雯兒方發現,此人竟是生着一雙灰色的眸子。亦是狹長,眼尾上挑,透出幾分邪魅,然而配上那灰色,彷彿是死神的目光。
而此刻,那雙目光正死死的盯住這邊:“千、羽、墨!”
千羽墨彷彿沒有聽到,只環住她,擡手細心的整理她的鬢髮。
他這一動,她才覺得有一處頭皮特別疼痛。忽然記起了什麼,當即看向那隻死鷹……
尖利的鷹爪正勾着一縷長髮。
……“那鷹……嘖嘖,現在嘴更刁了,專吃人的腦漿,還得是美人的腦漿。看中了,直接飛過去,‘咚’的鑿個洞……”
她頓時一個激靈。
千羽墨用力握了握她的肩頭。
“千羽墨!”東方旭轟然推翻了食案,站起了身。
周圍頓時轟的一聲,不是恐懼,而是興奮……兩個大諸侯國的國主要是打起來了,非死即傷,那麼……
他們已經開始計算自己在其中的得失。
東方旭的渾身上下都透着刻骨的仇恨,仿若冰山在散發着懾人的寒意。只不過,洛雯兒莫名的覺得此等仇恨似乎不僅僅是因爲寵物之死。
她也不由自主的望向那座大屏風,手下意識的攥住了千羽墨的衣襟。
千羽墨微微一笑,示意她不要擔心,可是……
眨眼之間,東方旭已逼近眼前,彷彿攜着可將人頃刻滅頂的潑天海嘯席捲而來。
千鈞一髮之際,門外忽然傳來一聲報:“雪陵寧國公軒轅世子到——”
滿殿的肅殺之氣好像被這一聲喊割裂,除了對峙的二人,其餘人似乎都有些不知所措之意,然後便見一名男子緩緩步入殿中。
雖說緩,亦不過是行止從容淡定,速度卻不慢,就好像一道迤邐飄過的煙。
洛雯兒一直緊張的盯着劍拔弩張的二人,直到來人掠過她的視線邊緣,停在正對着翻倒桌案的紅毯上,方移了目光……
那人所立的位置只給這邊展現一個背影。
身形高大,卻非魁偉,着一襲深青鑲邊長袍,領口是出風的貂毛,厚重華麗,隨着他的動作而微微顫動:“雪陵軒轅尚,代吾國主,覲見天子。天子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的聲音低沉和緩,如最沉穩的弦被輕輕撥動,帶起悠悠迴響。
衆人都等着天子說平身,怎奈等了半天,也無動靜,再看……原來在他們熱鬧的時候,天子竟然歪在寶座上睡着了。
衆人面面相覷,會心一笑……到底是年紀大了。
然而未等感慨完畢,忽然聽到一聲怪響,初時如風穿過碎裂的窗櫺,緊接着又窩在了風箱裡,然後破箱而出,呼嘯大作。
衆人隨着聲音望過去,竟發現天子在嚎啕,玉旒亂晃,肩膀起伏,不勝傷心。
衆人不明所以,連忙離席,跪倒在地,想要安慰,卻不知從何說起,只聽得天子邊哭邊數落,越數落越委屈,哭聲越大,就好像一個得不到玩具的孩子。
洛雯兒從他的碎碎念中終於拼出了個信息……原來雪陵也遲到了,而遲到的原因是援助衛國救災。
怪不得,方纔那個不知是哪國的國主以那種輕慢的語氣提起淑妃,原來是人家的孃家人不在場。
天子繼續訴苦,不是嫌這個國進的禮輕了,就是那個國送的錢少了,待輪到無涯時,只“哼”了一聲,跳至下一國,於是千羽墨就接了許多白眼和冷笑。
洛雯兒倒覺得,天子不似在照顧千羽墨,而是在毀他。而且他繞來繞去的只是說錢,就像是一個養了許多兒女的老頭,在指責子女的不孝。
怪不得千羽墨在提起這個天子的時候神色多有不屑。
元玦天朝已經式微,現在是靠各諸侯國供養着,還時不時的來個挑撥離間,來證明自己的地位,鞏固自己的權力。所以不僅是千羽墨,且看這些表面恭敬戰慄的國主,哪個不面帶譏誚?
忽然,天子調門一個拔高,竟是指了東方旭:“你竟敢在朕面前掀桌子?你的眼裡還有沒有朕?虧你還是一國之君,你的眼睛也被鷹啄去了嗎?還是和那隻鷹待了太久,沾了它的戾氣?”
此語可謂是極其嚴厲了,這不就是罵東方旭不是人嗎?罵也便罷了,還是當着這麼多人的面。
東方旭的指死死摳住地毯,手上青筋迸出,腮邊緊繃,幾乎能聽到咬牙聲。
洛雯兒差點要以爲下一刻他便會一躍而起,一把捏死那個喋喋不休的小老頭。
怎奈天子話鋒一轉,這回直指軒轅尚,還是因爲他爲了個小國而遲至涼閾,再把方纔那些話總結一遍,得了個自己不被重視的結論,最後以更爲撕心裂肺的嚎啕作爲退場音樂。
衆人一面念着“不敢,不敢”,一面看着傷心欲絕的天子被攙扶下去。
待到人走得差不多了,國主們方自行起身,或相對苦笑,或嗤之以鼻,卻再沒有了方纔的熱鬧。
到了此刻,大家才明白,此番的宮宴,無非是場訴苦大會罷了,無非是爲了強調天朝的重要罷了。可是,這番折騰,還如何在人心裡加深重量?
那邊,幾位國主正在同軒轅尚寒暄。
千羽墨扶洛雯兒起身。洛雯兒發覺與東方旭對峙時,他雖面上笑着,可是肌肉繃得緊緊的,這會終於放鬆下來,不禁要感謝雪陵的突然駕到與天子的這頓好罵。
千羽墨卻只是整理着她散亂的鬢髮,眸中帶着心痛之色。
那邊,東方旭已然起身,然而依舊沒有看地上那隻死鷹,只盯着如今徹徹底底展現在面前的巨大屏風。
千羽墨也望過去,脣角露出冷意,眸子漸漸眯起。
而後,握住洛雯兒的手……洛雯兒驚覺他的手掌此刻竟是一片冰涼。
正要隨着他向外走去,忽然聽到一聲低喚:“千羽國主……”
洛雯兒不由循聲望去……
映入眼簾的,是一雙明亮得攝人心神的眸子。
這雙眸子實在太過奪目,幾乎遮掩了他的風神秀色,亦似乎成了點亮了整個人的精華,仿若開匣之鏡,直透人心。
洛雯兒有一瞬間的恍惚,此人從未見過,可是這雙眼睛……
這是一雙只要見過一次便難以忘懷的眼睛,曾經在斗香大會上,如影隨形,亦曾對她微微一笑,替她解圍,可是……